麓山,那些过往的灵魂
节选自《创作》(2025.1)
许是雪天的原故,内心突然多了一份柔软与牵挂。我在想,历代那些路过潭州的羁客,是基于什么原因去登岳麓山呢?当时他们各怀怎样的心事?岳麓山是否给过他们短暂的慰藉与温暖?那些伤于世情的灵魂,能否与山上的翠木、流泉、啼鸟共鸣?又能否在南方山水的温情里滋养神魂?从而减轻羁旅中的愁苦,以及对迷茫未来的担扰?
岳飞:八千里路尘与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是岳飞的代表作《满江红》全文。据国内宋史研究第一人邓广铭先生称,“八千里路云和月”,指的就是岳飞在赣湘桂三省追击流寇曹成的经历。其中在湘时间最长,路线最复杂。
在南岭的沟壑丛林里,岳飞痛失弟弟岳翻以及他手下第五将韩顺夫。两人皆被曹成部将杨再兴所杀。杨再兴被俘后,岳飞不计前嫌,亲自释绑劝降。
杨再兴感念其德,拜入他麾下,从此南征北战,一往无前,打了无数苦战硬战,多次以少胜多,攒得战功累累。最后以死报国,身陷小商河,被箭雨射杀。金人焚其尸体,得箭镞两升。
杨再兴曾单骑入敌阵,差点一枪搠了金兀术。他之所以这么拼命,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自跟随岳飞,他只想死有所值。岳飞之所以会忍痛留他,除惜才外,还因为杨再兴的父亲是被誉为“古今第一人”的大忠臣杨邦乂。1129年,杨父血战南京,被俘后拒绝投敌,慨然写下“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这样气壮山河的诗句。金兀术将其剖腹取心,杨父骂声不绝,气竭身亡。
这般人家的孩子,其品行非一般流寇能比。
事实上,曹成也曾是忠勇之士。金人围攻汴京,各地勤王之师如春笋林立,曹成与河北张用、马友等人义结金兰,起兵响应。不料未至汴京,北宋就灭亡了,徽钦二宗被北掳关外,留下一堆勤王之师,在中原大地面面相觑,茫然无措。
南宋朝廷对旧朝官员及门阀士族召集的部队能放心使用,对义士乡勇组织的农民义军却半信半疑,明施招安之策,暗行吞并之实。以致各路义军头领不得不拥兵自保,他们会根据时势的变化,时而接受招安,时而纵兵劫掠。大江南北,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想要攘外,必先安内。这才是南宋初年岳飞、韩世忠等四大名将到处追寇剿匪的真实原因。
1132年初,朝廷让岳飞代理湖南安抚使、兼潭州知州,只为方便追击曹成部队。岳飞从江西进入湖南,衔尾跟随曹成。曹成从江西过潭州,经衡阳入郴州,最后盘踞在道州与贺州之间,贺州桂岭镇则成了他的大本营。岳飞损兵折将,一举攻下桂岭。
曹成带着小股败军逃往邵州,韩世忠领兵由北向南进行堵截。在岳韩的夹击下,曹成再次接受招安。
这年岳飞29岁。自投军以来,杀金贼少,剿寇匪多,东奔西跑,他已厌倦了这种生活。可他也不知道如何从内战的泥潭里超拔出来。7月,他于湘南的石壁之上写下《永州祁阳县大营驿题记》,无奈情绪,一展无遗:
权湖南帅岳飞被旨讨贼曹成,自桂岭平荡巢穴,二广、湖湘悉皆安妥。痛念二圣远狩沙漠,天下靡宁,誓竭忠孝。赖社稷威灵,君相贤圣,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宵旰之忧,此所志也。顾蜂蚁之群,岂足为功?过此,因留于壁。
然而,岳飞的美好愿景是很难实现的,朝廷政治无能,导致内乱频生。没过多久,江西多地发生叛乱,岳飞奉诏又去平叛,由湘入赣途中,面对绵绵秋雨,悲愤难抑,挥笔写下了千古绝唱《满江红》。
岳飞一直把功名看得很重,建功立业是他平生抱负。所以“三十功名尘与土”,并非视功名如尘土,而是指他三十岁以来所获得的功名都是在尘土飞扬中觅得的。
这个尘土,同他诗歌“经年尘土满征衣”里的尘土是一个意思。“八千里路云和月”中的云月,也并非指往事如烟难回忆,而是指追云赶月,表示他常年处在急行军之中。
对古人来说,三十岁是一个很矛盾的年纪,少年热血仍在,但心态已经老化。苏轼年过三十,就喜欢以老夫自称。自投军以来,岳飞劳心劳力,心身长期处在透支状态,已有白发暗生。
加上儿子岳云已长大成人,开始陪着他东征西讨,让他不得不服老,然而北伐之事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句诗根本不是勉励将士,而是岳飞北伐急迫心情最真实的表露。这种心情在《永州祁阳县大营驿题记》中,表现得也特别急迫。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等到将失地由南至北,全部收复了,再向君王朝贺。有学者说,此词作于岳飞第一次北伐,收复襄阳六郡后的返回途中,也就是1134年。可若作于那时,山河已收拾了一部分,也就不必从头开始了。
还有一种说法,此词作于岳飞被十二金牌召回的途中。但那年岳飞已有四十岁,不好再以“少年”自居了。而且那时他已深知,等不等闲,不由自己决定,而是由深宫里的那个人决定。
岳飞现存诗词21首,有一半以寺庙及僧人为题,多是抒发山河破碎之愁与建功立业之志,偶尔也会流露出“心羡白云还”“归休终伴赤松游”之类的归隐情绪。
1132年,潭州城已尽毁于战火之中,只有麓山古寺还剩几间殿宇,岳飞在里面住了一晚。看着童山濯濯的麓山与满目疮痍的潭州城,他一点作诗的欲望都没有,只想早早平定江南,然后兵锋向北。
为了破坏伪齐与杨幺起义军的合兵计划,1134年,岳飞从九江起兵北伐,溯长江而上,先将洞庭湖的起义军隔开,再派重兵由武昌往西北横推过去。伪齐军队抵挡不住,便向金人求援,金人派出少量军队南下,可仍不是岳飞对手,自此湖北差不多全境光复。
斩断伪齐与杨幺的粘连后,岳飞坐镇鄂州,开始谋取洞庭。诸路兵马都督张浚则坐镇长沙,指挥大军进攻洞庭湖。1135年4月,朝廷召张浚北上,准备在皖北对伪齐用兵。临行前,张浚令岳飞前来长沙,面授机宜。
那时,岳飞已制定了详细的作战方案。张浚听了他的汇报,这才放心离去。跟打伪齐不同的是,对洞庭湖的农民军,岳飞采取的更多是分化之策,又拉又打,招安为主,剿灭为辅。长达六年的钟相杨幺起义,终于被平定。
此时正是夏初,兵燹后的岳麓山,经过四五年的休养生息,满山都是嫩绿芳草。南风徐来,绿浪翻涌,碧草似海,只有半山腰护在麓山寺周围的那一群古树岿然不动。岳飞站在山巅,望着这一坡荡漾的碧草,心潮澎湃,恨不得再次挥兵北上,直捣黄龙。
这一回,尽管诗意弥漫,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因此还是没有作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一首《池州翠微亭》,可看出岳飞的赏景态度,走马观花一词,用在他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长年征战,军务繁忙,听闻风景这边独好,便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地跑去观看。流连一番后,又趁月色打马返回军营,简直是忙里偷闲的典范。
这首诗好吗?当然好。身处秽世,命承苦难,袍染征尘,枪沾污血,但岳飞依然保持一颗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之心,诗中还洋溢着一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甚至作者的多种品性都被此诗给呈现出来了。这首小诗,超过了《小重山》,仅次于《满江红》。
这首诗不好吗?也不好。“好水好山”太过笼统,没写出翠微亭的独特之处。将“翠微”两字不断更换,此诗放之四海皆准。“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湘麓萋。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可以吗?当然可以,且毫无破绽。哥不是在欣赏风景,哥只是陶醉自己的爱美情怀。既然这样,有了这诗,岳哥哥大可一劳永逸,再不需要其他赏景诗了,任凭别人如何咬文嚼字,也难以将其超越,真是气死个人。
谢宗玉,湖南安仁人,一级作家,著有《千年弦歌》《谁是最后记得我的那个人》等17部文学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