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名人网
当前位置:首页 >名人文学 >正文

李传思散文 | 狗伢子——李家村琐忆系列(16)

2024-11-08 17:11   来源:湖南名人网 [阅读量:657]

◎李传思

 

六岁上,狗伢子老爹爹去世。临死前老爹爹把他和他娘还有他的大姐二姐喊到边上。老爹爹的眼睛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闪闪发亮。他突然来了讲话的兴致。老人家讲这是回光返照。

 

他说:“狗伢子,你爷老倌李忠孝是个好人嘞,我死都不相信他是国民党特务。”他望着屋顶的茅草回忆道:“那天夜里他走的时候亲口对我讲,他会回来的,好快就会回来的。你们都要相信,你爷老倌会回来的。你们听到没?”

 

一屋人一边哭,一边放肆点脑壳。狗伢子抓着他鸡爪子样的手说:“放心喽老爹爹,我记得嘞。”

 

一滴眼泪水滴在地上,砰地发出一声脆响。老爹爹的蜡脸怪笑一下,把手一松,去了。

 

我听我爷老倌讲过,李忠孝在国民党哪个部队干过,当过么子参谋。解放那年他回了一次屋里,马上又去了台湾。他屋里就被划成了反动分子家庭。前些年积的一点田土全被没收了。

 

狗伢子生下来的时候,他爷老倌已经离开了大陆。似乎懂得人间事,所以他跌落下来,并不像别个细伢子样大哭大喊,生怕别个不晓得他来了。他半天不做声,眼睛睁一只闭一只,到处打望。倒是狗伢子老爹爹还笑了两声,且赶紧用块布把他包了,抱起说:“要得要得,还是个带把的,我屋里人丁旺呢。”又对狗伢子的娘说:“快去借块钱买挂爆竹回,放一下,冲喜。”

 

十一岁上,突然间天干地裂,好久巴久不下雨,土里田里么子都不长,不仅没饭呷,因为前几年挖山砍树,连草都看不见几兜,屋里常常刮土砖墙上的神仙灰呷,一屋人常常呷得肚子鼓起好大,又屙屎不出,难受得想寻死。娘从好远的地方采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草子回,也是先让老爹爹和他呷,说屋里必须男人行才有阳火。娘和他的大姐二姐饿得像个鬼样,特别是大姐,当时十五六岁,瘦得像根柴火棍,看不到肉。每次趴在板凳上有气无力望狗伢子喝炖草汤,她的眼睛里能伸出手来。狗伢子端着碗要她喝两口,她总是只摇脑壳,讲不出话,那眼神像快断了蕊的煤油灯,飘飘忽忽,幽幽冥冥。后来,大姐在一个早晨再没起来。老爹爹在后面山上挖个坑把她丢进去埋了。

 

十六岁上,狗伢子漂漂亮亮的二姐出嫁,嫁到光明山那边胡家村一个瘸子屋里。从此,屋里只剩狗伢子娘俩和老爹爹三个人了。

 

突然有一天,村子里多出好多穿黄色军装的同龄人,一个个趾高气扬像斗鸡似的。狗伢子只读过小学,小学后就回屋里做事,没有和村里别的细伢子样接着读初中高中。他读小学时也写过想加入红小兵的申请书,但学校没批准,老师还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你是反动分子的后代,入不了的,以后莫再写。”他回屋里问娘,娘叹着气,好一阵才从柴火烟雾里钻出两句话:“崽哎,你生在我屋里,是这个苦命嘞。你就莫想这些好事,晓得不?”

 

看别个胸门口红领巾火样飘扬,看别的细伢子又是当班干部又是到台上发言,神气十足,而他只能躲在角落弯里,像只见不得人的盐巴老鼠。令他不服的是,他的成绩总比那些细伢子好。那段时间他心里痛了好久巴久。后来,娘要他莫读书了,他二话没讲就回来了。他不喜欢学校,学校是他伤心的地方。

 

他其实在等着爷老倌回来,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爷老倌一直不见人影。有一段时间,他看到他娘经常在早上或黄昏的时候站到村头那棵苦楝子树下朝远地方望,又经常是苦着脸回。

 

有一天,他看见与他一年生的卫东和建国走过来,穿军装,戴军帽,袖子上套个红箍,上面是“红卫兵”三个血红的字,耀武扬威的,哪像以前一路掏鸟蛋一路耍泥巴坨的细伢子啊。狗伢子心里羡慕得死。我比他们几个都细,那个时候是红小兵,系红领巾,心里也是蛮自豪的,但看到他们,特别是摸着他们袖章上三个金黄色手写体的字,我立时觉得他们的形象好高巴高,不由得生出敬仰之心。我晓得他们两个都读不得书,一天到夜只晓得爬树捉鱼网荧火虫。狗伢子常常帮他们两个做作业。

 

“卫东,建国,”狗伢子喊道。

 

他们两个停下来,问:“么子事喽?”

 

他想显亲热,便伸手去摸他们的军装,说:“几好看的。”

 

卫东拍一下他的手说:“灭黑巴黑的,莫搞脏我的衣服嘞。”

 

他就弱弱地问:“你们这是干么子喽?不读书了?”

 

建国挥舞那瘦瘦的拳头,自豪地说:“我们要革命,要造反,要解放全人类。”

 

狗伢子忽地意识到,连李家院子的细伢子都要造反了,就受了鼓舞,眼珠子一亮一亮的,问:“我也要革命,也要造反,你们带我好不?”

 

两个人笑,卫东说:“不是我们不带你,你是反动家庭,带你出去讲不起话嘞。”

 

狗伢子说:“你们莫作声,外面哪个晓得我是反动家庭喽?我的面巴子上又没刻字。”

 

建国说:“你不是学生,更不是红卫兵,当然造不得反噻。”

 

狗伢子低下脑壳望着自己那身烂衣服不做声

 

狗伢子回到屋里,对娘说:“我要造反。”

 

娘啊一声,忙捂住他嘴巴说:“崽耶,这个话你讲得?被别个听见了会打死去嘞。”

 

狗伢子扭开娘的手说:“是真的,今天我碰到卫东和建国,他们全换了军装,说要革命,要造反。只是,只是,我是反动家庭,不准我参加。”

 

娘说:“你不参加也好,在屋里老老实实做点事靠得住些。你脑壳想过没,革命是革哪个的命?造反是造哪个的反?到头来还不是我们这些人呷亏?”

 

狗伢子眼睛望着天边,说:“不行,我要参加。我爷老倌是反动分子,可我不是。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凭么子不让我参加?说不定通过革命我就出去了,那个时候你就可以抬起脑壳做人了。”

 

娘晓得讲不服他,也晓得他造不了反,轻叹口气,折身到灶屋烧火煮饭去了。

 

狗伢子韵了好久巴久神,忽地想出个办法。他记得他去煤机厂看电影的时候,看到一排排宿舍前的晒衣绳上晒好多衣服裤子,里面就有黄军装。有天下午四五点钟,他跑了过去,先骝了一圈,看到有好几个地方晒了黄军装。他大致记下了位置,然后跑到别的地方去溜达,直等到黄昏呷饭的时段,他才悄悄接近目标。他选的是一个没有门窗对着的晒衣地。我一步一步走近,边走边四面瞅。他带了一个黄布袋,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近了,他看中的一套衣服裤子就晾在绳子上。见四周无人,他飞快地把衣裤薅了下来,迅速塞进布袋,并立即离开现场。那时天黑了,他沿着熟悉的小路,兴奋地跑回了屋里。他没告诉娘,免得她又怕又罗嗦。他悄悄跑进猪栏屋,搬过楼梯,把那个布袋塞在一根黑黢黢的木梁上。他的脔心砰砰乱跳,生怕别个发现。当然他更多的是为自己这个计划的实现而激动。

 

呷完饭,他跟娘说出去耍下就箭一样飙了。

 

他去找了卫东和建国。他悄悄说:“我也有军装了,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造反了。”

 

他们问:“你在哪里搞到的喽?”

 

他说:“是我一个表哥给的,他在部队当兵嘞。”

 

他们就说:“要得,从现在开始我们是战友了。”

 

狗伢子还是怯怯地说:“我在院子里不穿军装,等出了李家院子再穿,反正外面没人认得我。”

 

有一天,卫东和建国找狗伢子,说:“我们要去全国搞红卫兵串联,你去不去?”

 

狗伢子说:“去哪里?”

 

建国说:“先去韶山,再去长沙,再去井冈山和延安。”

 

狗伢子讷讷地说:“想是想,我没钱。”

 

卫东就放肆笑,说:“你真的宝嘞,现在是我们红卫兵最大,我们人到哪里就呷到哪里,住到哪里,哪个敢问我们要钱,我们就砸烂哪个的狗头。”

 

卫东高举拳头,呼地砸下去,好像下面真有个狗头。

 

狗伢子习惯地躲一下,生怕砸到自己脑壳上。他听了好过瘾,头上像长了角,身上像长了刺,他连汽车都没坐过,连饱饭都没呷过一餐,向往地说:“去,当然去噻。”

 

几个人一合计,分别跟屋里打招呼。狗伢子娘说:“崽呀,你咯样出去危险嘞。”

 

狗伢子说:“怕么子喽,我是跟着建国卫东一起嘞。”

 

娘晓得劝不住,就说:“你要出去耍一耍可以,千万莫去打架呐,那样你只有亏呷。”

 

他说:“放心喽,我只是出去看一看。”

 

第二天,他们几个穿着可以通呷一切的黄军装,奔向火车站,爬上了北上的列车。

 

两个月后,卫东和建国回来了,神情气色都很憔悴,人也瘦了许多,像得过场大病似的。狗伢子娘碰到他们,惊一跳,问:“你们回屋里了?”

 

两个人点头。

 

“我屋里狗伢子呢?”

 

两个人也惊一跳:“他还没回?”

 

“没呀。”

 

卫东说:“个多月前我们在长沙就分开了,我们要去井冈山,他硬要去延安,说延安是他心中的圣地。他想快点去瞻仰,要成为一个彻底的革命青年。”

 

狗伢子娘说:“那你们后来没去延安?”

 

卫东说:“本来想去,但在外头太久了,好累的,想回来歇一歇再去。”

 

“噢。”狗伢子娘有些失落。

 

“没关系的,到处是红卫兵,有呷有喝,你落心喽。”

 

“下次你们再出去,看到他帮我把他带回来好不?细伢子老在外头跑不好嘞。”

 

“要得。”

 

然而,卫东和建国事后又出去过几次,有时半个月,有时一个月,却都说没见到狗伢子。

 

他娘那一向经常望天望地,特别是看着屋里空空的四壁,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绝望如透凉的冰水漫遍全身。我看到她好多次跑到村头那棵苦楝树下朝远处望,一个人流着眼泪。有一回我看到她头发稀乱地从村头回,就问她:“婶子,狗伢子还没回?”

 

她就摇脑壳:“不晓得这个鬼跑哪去了?猫伢子,你帮我写封信问问好不?”

 

我说:“写信?寄到么子地方去喽?”

 

她像突然醒过来似的,自言自语道:“是啊是啊,没地方寄。”

 

一年过去了,有一天狗伢子突然回了屋。

 

狗伢子到底去了哪里,这一年时间他干了么子?没人晓得。他娘问过他,卫东建国也问过他,他都只是说:“还不是到处转嘞,哪里有车上就上,想在哪里下就下,几好玩的。”别的就没有了。不过自那以后,狗伢子再没到处乱跑了。但也奇怪,他每年不管怎样都要去一趟长沙,干么子,不晓得。很多时候他居然在家里偷偷看书,还常到老九屋里去。我就在老九屋里碰到过他几回。

 

二000年,北京那边来了几个人,找到了狗伢子家。那时狗伢子娘已经过世。狗伢子也早已结婚并生了一个伢子一个妹子。来人很郑重地告诉狗伢子,说他爷老倌李忠孝是个地下工作者,是组织上在刚刚解放的时候派他去的台湾,一九五三年因叛徒出卖,被国民党杀害,现已被国家民政部正式认定为革命烈士。他们还送了一笔抚恤金给狗伢子。

 

不久,他们又在光明山选了个地方,为他修了个好大巴大的墓,立了个好高巴高的碑。祭奠那天,省市县乡来了好多巴多的人,密密麻麻站了半座山。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已经快五十岁的狗伢子亲自撰写并声泪俱下地宣读了祭文:“嗟夫,父盼子归,妻盼夫归,子盼父归,望穿秋水兮,胡不归?如今归来,一抔骨灰,归来如今,世异人非。呜呼哀哉,人神共泣,天地同悲……”。

 

我是后来有一次清明节回家乡挂坟,才在狗伢子爷老倌公墓旁的碑上看到那篇祭文。我只读了前面几句就已泪流满面。我更不知道,他爷老倌还有那么一个让人回肠荡气的故事。就是那一次,我去了狗伢子屋里,与他深度交流了一次,其中特意问了他为么子有那么深厚的古文底子?他才说了那段因出去串联而让他终身难忘的经历。

 

原来,他和卫东建国一到长沙,就看到“湘江风雷”与“工卫联”两班人之间正进行武斗,打得不可开交,还死了人。他毕竟出身不好,胆子小,便往湖南师范学院的宿舍里去躲,就这样和卫东建国失了散。

 

在一栋红墙黑瓦的大楼下,他碰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倒在地上,正在呻吟。他出于本能赶紧去扶,老人指了指一栋宿舍,说,我住那里。他搀着老人,一趔一趄去了老人屋里。他后来才晓得,老人是师院中文系搞先秦文学研究的教授,儿子媳妇都在美国,他也就成了反动权威,老太太是搞日本文学研究的,由此老俩口常常挨批。老太太受不了,有一天从楼上一跳了之。老教授身心疲惫,内心孤独,常常心脏病发作。刚刚就是下楼来走一走,突然脑壳发晕倒到地上。

 

见狗伢子穿着黄军装,估计是红卫兵,便说:“谢谢你啦,赶快走,会拖累你的。”

 

狗伢子说:“其实我也没地方去。”他就说了自己的家庭出身和遭遇。

 

教授笑笑:“原来我们是同病相怜,你要是不怕,就先在我家里住着,莫到处跑,乱嘞,帮我做点体力活,外人问起,就说是我乡下的外甥。”

 

狗伢子忙点脑壳:“要得要得。”

 

就这样在那里住了一年。他本来就喜欢读书,也想读书,那一年他真读了好多书,懂了好多道理。教授对他好,看作崽一样。但时间久了,又写不得信,怕娘担心,还是回去了。他说自那以后,他就把老教授当作了自己的亲舅舅,每年都去看望一次。后来政策变了,教授去了美国,在那里养老送终。

编辑:叶寻

视播更多>>

名人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