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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传思散文 | 李瞎子——李家村琐忆系列(15)

2024-11-08 17:03   来源:湖南名人网 [阅读量:767]

◎李传思

 

李瞎子并不是生下来就瞎的,而是十三四岁上的一天,他正和弟弟妹妹在门口耍,突然,像是一块黑布一下蒙住了他的眼,又像是黑夜忽地罩了下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根本就没想到是自己眼睛瞎了,那怎么可能呢?他问弟弟:“是不是天黑了?”弟弟听后笑得哈宝样,说:“哥你是发神经吧?鼓大的太阳,晒死人咧。”

 

他放肆擦眼睛,说:“我不看见了。”

 

爷娘是真的嚇了一跳,说:“你说么子?眼睛瞎了?”

 

他放肆点脑壳。

 

那一下,他的眼皮子,他的眼珠子,飞快缩进眼框里,只剩两粒红红的肉露在外面。刚开始几天,他天天哭,后来眼泪水没有了,那两粒红红的肉日见干枯,眼皮子虽然还能一开一合,但样子越来越吓人。

 

爷娘没法,晓得整日里唉声叹气没得用,便去找了光明山那边胡家村的算命先生胡瞎子。他爷老倌拉着胡瞎子的手说:“要请师傅赏碗饭给我们崽呷嘞,不然他一辈子不得完。”他们带去了几块光洋和一担米,说是拜师的一点心意。

 

胡瞎子说:“都是瞎了眼的,都一个命,都是一个师傅,当然要互相照应喽,好,我收了。”

 

李瞎子聪明,嘴甜,勤快,不仅学会了算命,还缠着师傅把收魂、画水、驱鬼、做道场等五花八门的技术教给他。往后两年,他跟着师傅,两个人手牵手,脚尖挨脚跟,跑遍了周边的山山脉脉,村村落落。

 

那天,师傅说,你出师了,可以自己做了,回去吧。

 

李瞎子开始在屋里接起客来,当然客人几乎都是院子里的人,偶尔有外村的,也是在夜里偷偷摸摸来,再偷偷摸摸走,像阵风样。里面有细伢子发烧不退,夜里做梦讲胡话,来收魂的;有脑壳上长疮,背上生脓包,来画水治病的;有屋里人不是死就是病,走背运来祛灾的;有屋里死了人,喊他帮着看地、选时辰、主持道场的;不过多数都是来算命,求个前程的。李瞎子有一点好,凡属找他做事的,他都认真热情地帮你做,做完了,做好了,你家里养了鸡给只鸡,有蛋给几个蛋,有米给点米,有钱给一块几块钱,他都笑哈哈地收着,从不计较多少。久了,除了李家院子,外村里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李瞎子屋里的小日子就过得顺风顺水,过得悄悄默默的红红火火,殷殷实实。屋里从没断过钱,从没断过米,像涟水河里的水,从没涨过,也没枯过,就那么整天整天轻言细语地流。过年过节的时候,他还喊我爷老倌到屋里呷几杯酒,送两包纸烟。我那时七八岁,读小学。他说要收我做他的干崽,他会每年请神保佑我读得书,健康长寿。他爷老倌当然答应了,还要我当着面向他磕了几个头。

 

那天夜里,没有月光,整个村子里黑灯瞎火的,好安静。我伏在桌子上做作业,突然感到脑壳发晕,感到头上那盏15瓦的灯泡在飞速地打着转转。我坐都坐不稳了,直往地上扑。我爷老倌和我娘急得死,不晓得是么子情况。我娘说:“快,去找他干爷老倌看看。”我爷老倌就背了我往李瞎子屋里奔。

 

李瞎子摸摸我的额头,说:“烫手嘞。”又问:“今天去哪里耍了?”

 

我说:“去了队上塘边上耍了。”

 

他说:“那是受了嚇,没事的,我帮他收下魂,明天会好的。”说完,他起身到米缸里抓把米,放到一个黢黑的瓷碗里,然后用一块布把碗口封住,又用一个小碗打了一碗水放好。他左手托着装米的碗,右手在空中划着圈,口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有请各路菩萨大神,保佑我家猫伢子万事大吉。”念完,又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水碗里沾一下,往天上抛一点,往地上洒一点,还在我的额头上弹一点,说:“煞气走了,神仙保佑,好了。”最后招呼我娘说:“把碗里的米回去煮成稀饭给猫伢子呷。”

 

不晓得么子原因,第二天我真的又活蹦活跳了。我觉得我的干爷老倌好神的。

 

李瞎子到四十岁上才结了婚,找的是一个腿脚不方便的婆娘,好几年都没生细伢子。他如果出去做事,就常喊我,说我是他的干崽子,带起来方便。特别是放寒暑假,我跟着他都搞手脚不赢。那些日子里,我跟着他走遍了涟河两岸的村子。

 

有一次,光明山东边脚下茅塘村村长屋里的爷老倌死了,专门喊人到李瞎子屋里,请他去看坟地,条件诱人,一条纸烟,十斤米,五块钱,呷两餐饭。早上太阳刚出来,他戳着那根铁制烟枪站在屋门口,两粒红肉望了望天,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把我喊着,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戳着那根烟枪就出发了。

 

山路走到一半,茅塘村里一个大粪池边突然窜出一条黑狗,深仇大恨一般汪汪汪叫。狗很瘦,眼珠子像两颗玻璃球,一晃一荡的,猩红的舌头一起一落,上面冒着热气。我那时细,只有十岁样范,望着那狗的几粒闪着白光的尖牙,腿不停地发抖,发软,一飙就飙到了我干爷老倌后面。

 

李瞎子说:“猫伢子不要怕,有爷老倌在呢,你莫作声就是。”

 

他立在那里,把眼睛闭上,耳朵轻轻动了动,然后将烟枪悄悄举在空中,傲傲然像一座石碑。那狗呼呼地喷口水,额门上的毛全竖起来,往前移了移。说时迟,那时快,李瞎子的烟枪如山呼海啸般砸过去,那个精钢样的铁烟头准确无误击中了狗的命门。狗只低低嗡了一声,四条腿就彻底趴下了。

 

他问我:“怎么样了?”

 

我从后面绕过去,看了看,说:“死了。”

 

他挥了挥手中的烟枪,说:“这真的是根好打狗棍。”

 

我怯怯地瞟了下那铁烟头,摸摸自己的脑壳。

 

他又笑笑,吞了口痰说:“快把它藏到边上的草里去,用树叶子盖上,做个记号,回去的时候再拿,可以呷几餐好的嘞。”

 

我就在那棵树上剥下一块树皮做记号。

 

那天村长客气,看完地,硬要留他们呷夜饭。李瞎子呷了几杯酒,呷了几坨好大的猪脑壳肉,脸红红的,眼睛里两粒肉也是红红的,腮帮子那里油亮油亮了一大片,像屋后背那块绿油油的菜地。他听到了黑夜从山上走下来膨咚膨咚的步子声,就说:“我们得回去了。”

 

村长说:“我喊个人送你们过那截山路。”

 

李瞎子想起那条狗,说:“不要不要,我家猫伢子带了手电光,他的眼睛好得狠嘞。”

 

村长说:“那好,那就谢谢李天师了。”就拿过一个黑布袋子交给我,说:“烟啊米啊钱啊都放在里面了。”

 

我接过,斜挎在身上。

 

拿上那条死狗,李瞎子把它横抱在手里,很快过了那条山道。快到村口时,李瞎子怕村里人看见,便对我说:“来,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慢点走。”就把狗放在自己胸前,两个人紧紧密密把狗夹着,一步一步往屋里走。

 

幸好没人看见,到了家,他把狗往地上一丢,把门闩上,喊婆娘,轻轻说:“带条狗回来了,快烧水去毛去,明天喊猫伢子一屋人到屋里来呷餐饭。”

 

李瞎子满五十岁那年,见他一直没有细伢子,他的弟弟就把一个十岁的伢子过继给他作崽。那天还特意办了几桌酒席,我和我爷老倌都去了呷了饭。自那以后,我就很少跟李瞎子出去了。有一回,我在他屋门口看到他在骂他崽伢子。原来是有人喊他去做事,而他崽伢子正穿着一身黄军装,手臂上戴着红袖章,正在强嘴说:“这是封建迷信,红卫兵坚决不能搞这样的事。”

 

李瞎子对着地上吐了坨浓痰,拿着那根烟枪的铁嘴子在墙头青砖上用劲敲一下,说:“敢不去?磕死你这个鬼!”

 

他崽伢子胆子小,虽然比爷老倌高了,但看到那个黑黑亮亮的铁脑壳,赶紧不作声了。只是换了那身黄军装,乖乖地牵起爷老倌的手出了门。

 

李瞎子老两口都是过了七十岁才去世的,去世得风平浪静,没受么子苦。在李瞎子去世的前两年,他拿出积的钱还砌了几间红砖屋,说是给崽找婆娘用的。

 

李瞎子去世的时候,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我专门回了趟李家院子参加他的追悼会。第二天把他送上河对门的光明山下葬。

编辑:叶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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