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思
李崇武老人家要做千年屋。
李崇武七十几岁,这两年脑壳经常昏,有时见屋里几个人都喊不出名字,而且又是多年的青光眼,眼珠子基本成了配相,往凳子上一眯就做梦,梦里面尽是死去好多年的亲人熟人,那些人都对他笑,喊他快点去,那边好耍。他就晓得这是阎王收人,活不得好久了,就招呼崽要帮他办千年屋。村里把棺材叫千年屋,可能是都希望在地下的屋千年不烂。木材是上好的麻栎树,早几年陆续从外地买的。
他把崽喊到边上,说:“苦南瓜,你要去喊人嘞,最好喊山木匠,他做的我才睏得落觉嘞。”
苦南瓜说:“要得喽,我去请看看,还不晓得别个有空不?”
他就去了村里最东边的山木匠屋。到门口时,山木匠正在一个洗脸架子上雕两只喜鹃,说:“哎呀,喜鹃叫,客人到,坐,坐喽。”
苦南瓜看那两只喜鹃,果然活的一样,内心满是佩服,怪不得这一带的木工活都要喊他,便说明了来意,最后补充一句:“我爷老倌只睏你做的千年屋嘞。”
山木匠点点头,说:“乡里乡亲的莫客气喽。但老规矩,每餐二两谷酒,每天一块钱还打发包烟。”
苦南瓜连忙说:“要得,要得。”
那天开张,我们好多细伢子都去看。随着师公子请神的最后一声吼,山木匠手里的斧头砍下去,一根木头应声剖开,中间竟整齐得没个结疤,像锯子锯的一样平展。站在旁边看的村里人都啧啧称奇,说山木匠手艺了得。
山木匠脸有得色,可仍是不声不响做事。他屋里有八九个兄弟姐妹,他排第七。莫看他三十多岁,做木匠却有了十五六年,因为灵泛,把师傅的当家手艺全瞟学了,而且越用越精,在方圆百十里名声响得跟炸雷样,远远跑到了师傅头前。
自山木匠来后,苦南瓜婆娘每天得作古正经搞三餐饭,还不能老呷现的,要变点花样,因为师傅呷得好,高兴,千年屋才做得上心,否则,村里有人说,师傅不高兴,会在千年屋上做点手脚,那你屋里就麻烦,不是要死人,就是不兴旺。他们还举好多熟人的例子,活灵活现,听了阴森森嚇死人。
苦南瓜也怕,对她说:“玉贞子,饭菜要搞好点呐,莫怕花钱,我放肆到镇上多拖几板车砖就是。”
玉贞子嗯一声,说:“晓得嘞。”
千年屋放在自家牛栏屋边上搞,线墨锯刨砍之类的活全在前面一块小坪上,后面组装就放到牛栏屋楼上搞,装完在上面上漆,然后摆到那里,用时再搬下来。山木匠平时就睏在那楼上。玉贞子那向好勤快,做完屋里的事情,就过去给山木匠递烟送茶,好生招呼。山木匠来时话不多,但眼珠子活跳,时常瞟她。他早晓得苦南瓜的婆娘长得好看,但他长年四季在外做事,又住得远,难得见上几次,这次天天见面,忍不住常痴痴看她,把玉贞子脸羞得发火烧,好几次匆匆抱起一堆刨木花赶紧跑,不过心里头却是沁甜的。山木匠还听说她一直没生崽女,不晓得么子原因,怪不得红桃花色的,和那些生过崽女的黄脸婆确实不同。
那天斗榫子,山木匠做得满头大汗。玉贞子从后山上扯猪草回,经过牛栏,说:“山木匠,歇下子喽,看你一身老汗。”
山木匠说:“搞惯了,没事嘞。玉贞子,你们还不生个崽喽?”
“我生不出。”
“为么子呢?看过医生不?”
“看过,呷了好多草药子嘞。还请人画过水,请过神,赶过鬼,搞尽了名堂,都没得用。”
“那你在屋里不沤气?”
“沤嘞,他爷老倌经常在屋里有事没事念,讲他屋里只一个崽,接不上就绝了后,以后哪个会认得他的坟,哪个会过年过节去烧香挂青?有时候呷饭呷到半中间就叹气,骂天老爷不开眼,还拿棍子打墙嘞。我晓得他是讲我。我老倌每次听完就把我当出气筒,不是打我,就是夜里折腾得没觉睏。我在他屋里没别的空话讲,就这个事抬不起脑壳。我只有做牛做马来还这笔债嘞。”
山木匠毕竟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叹口气说:“生不出崽有好多巴多原因,好多是男人身上的毛病,你晓得不?”
“不晓得。”
“你想过没,婆娘家只是块土,下种是男人的事。下不得种,怪土有么子用?”
“嗯,那是。”
“我生了两个崽,狼崽子样壮。玉贞子,你想生个狼崽子不?”
听到这句话,玉贞子羞得背起那篮猪草放肆跑了。
做好饭,玉贞子喊山木匠呷饭。我那个时候正在旁边看他刨一根方木。他刨得好细好薄,一路刨过去,最后刨成一个漂亮的卷筒。我捡了一个在手里放肆看,还是热的。这时,村里两条狗,一条白的,一条黑的,你追我赶跑过来,低声汪着,像打招呼,又像撩,在旁边垒起的木头边,公狗终于追上母狗。两条狗你舔我闻,缱绻一气,公狗突地从母狗后面跃上,一个红红的东西似一把弹簧刀嗖地伸出,飞快插进母狗体内。
玉贞子看到,低下脑壳,咕哝道:“这是干么子喽?”
山木匠觉得好有味,边看边说:“娘卖逼的,两个畜牲巴背嘞。玉贞子,猫伢子,你们没看过?”
我说:“没看过。”
玉贞子也说:“没看过。”
山木匠就笑,说:“它们几快活的。”
玉贞子拿了茶壶,偏着脑壳,眼睛望着远处,说:“走,呷饭去喽。”
那两条狗交叠着跑到一边去了。我也拿着那个卷筒的刨木花兴奋地回了家。
那向苦南瓜每天清早巴早去镇上拖红砖,好夜才归屋,很少回来呷饭。我上学放学常碰到他,如果是空车,我就坐到他板车上,他故意跑到飞快,风在耳朵边上梭过,几舒服的。如果拖了红砖,我就在后面帮他作死地推。他整个人往前扑,几乎和地面成了平行线,一边涨红着脸,一边说:“猫伢子懂事,猫伢子有劲嘞。”
那段时间每次呷饭他屋里就只三个人。李崇武坐在背窗那张板凳上,他见不得光,见光就流眼泪水,止都止不住。玉贞子和山木匠打对面坐。本来按我们村里习俗,屋里来了客,婆娘和细伢子是不准同桌的,但从第一天起,山木匠就喊她同坐,说:“屋里捞共三个人呷饭,莫讲那多规矩喽。”
玉贞子盛好饭,先夹些菜放到李崇武碗里。李崇武总说:“山木匠你放肆呷啊,莫客气,我屋里不讲那多礼性的。”
山木匠说:“您老放心喽,我不斯文的。”
就开始呷。李崇武低着脑壳,夹菜时老把眼睛贴着饭碗看,所以一餐饭下来,他基本上是看不到别的地方的,当然他那双青光眼也看不清么子东西。山木匠背着他偷偷跟玉贞子做鬼脸,还当着面用自己筷子去夹玉贞子的筷子,两双筷子在碗里搅拌着缠绵着。李崇武丝毫不觉。玉贞子不敢做声。甚至,山木匠竟用筷子狠狠夹住玉贞子两个手指脑壳放到自己嘴巴里悄悄亲一下,李崇武也没点反应。玉贞子生怕他还干出么子放肆的事让爷老倌晓得,就夹些菜说:“我到阶基上呷去,山木匠,你好点呷莫客气,我反正不呷酒的。”
李崇武听了说:“山木匠,过几天我喊我屋里那个砍脑壳的陪你好散呷餐酒,我是呷不得嘞。”
山木匠说:“我呷得好,呷得好,您老莫管喽。”
事后,山木匠问:“玉贞子,不喜欢我耍你?”
玉贞子说:“不是,我怕他晓得,我屋里苦南瓜是个火爆子,会把我打死去。”
千年屋快做好了,只剩最后抛光打磨。那天玉贞子去牛栏屋楼上送烟。她先闻到一股香味,然后看到千年屋边、窗户上插了好多支木芙蓉,红的,白的,黄的,那粉嫩的花盘像一个个细伢子灿烂的脸。她晓得后山上开了好多巴多,但一个大男人家居然有心把这么多花摘放到屋里,心还是亮了一下。
山木匠边用砂布打磨千年屋盖边说:“玉贞子,我要走了。”
玉贞子说:“嗯。”
“玉贞子,昨天我在后山上扯根楠竹藤,帮你做了个手镯子,不晓得你喜欢不?”
“真的?哟,几好看的。”
“是昨夜里在月光下做的。要是还有得几天,我想帮你做根项圈哩。喜欢不?”
“喜欢。上面刻的么子喽?”
“是条小龙,盼你早点生个崽嘞。”
“唉,我生不出。”
“跟你打个啵行不?”
“嗯。”
山木匠就抱了她,亲她的嘴,亲她的颈根,亲得玉贞子直哼哼,说:“山木匠,山木匠,你个砍脑壳的。”
“我在哩。”山木匠边亲边说。
“我,我。”玉贞子语无伦次了。
“你想要个狼崽子不?”
“想,想死了。没得崽,我要沤一世气嘞。”
山木匠抱了她放到他睏的席子上。玉贞子说:“不行,底下门没关,别个来了不晓得呢。”
山木匠说:“跟那天狗巴背样好不?”
玉贞子脸一下绯红。
山木匠要她脸对着窗子,从那里可以看到下面。他从后面抱着她。玉贞子又惊又慌,两个手撑着窗棂,脑壳高高扬起。旁边立着的木芙蓉转过脸,对她放肆笑。
突然,她看到苦南瓜拖着板车回来了。他把板车放在屋门口,径直朝牛栏屋走来。
玉贞子脸色一下变了,浑身嚇得抖起来,说:“我老倌来了!”
“啊。”
“快下种,快下种。”
“好,就下了,就下了。”
玉贞子抱着衣物问:“怎么办?”
山木匠一看,哪有地方跑?说:“快,睏到千年屋里去。”
她爬进去。山木匠将盖盖住,留了一条缝,怕玉贞子憋死去。刚搞好,苦南瓜爬上来了。
苦南瓜说:“山木匠,听我婆娘说千年屋快圆场了?”
山木匠说:“是嘞,明天打完光就可以归圆。”
“我今天特意散个早工,来看看。这些天我没打你招呼,你莫怪哟。”
“哪里哪里,呷得好,睏得好嘞,这多天苦了你屋里婆娘嘞。”
“应该的,她呀做不得卵事,只做得这些事。”
苦南瓜围着千年屋转,转了两圈,又用手摸那些缝和那些角,眼珠子兴奋得发亮,赞道:“好东西,好手艺嘞,山木匠,你真的狠,我爷老倌肯定会高兴得死。”
“哪里哪里,是你讲得好哩。”
苦南瓜突然闻到一股气味,气味就在近处,好熟悉,但又说不清是么子味。他鼻子放肆唆,眼珠子也放肆睃。山木匠晓得,便指指屋里的花,说:“苦南瓜,是木芙蓉味嘞,你鼻头是不是过敏喽?”
苦南瓜看看,说:“可能是的,娘卖逼的反正好熟。”说完他要去掀盖,说:“看看里面怎么样?”
山木匠说:“今天掀不得,我刚刚是在合针,合针讲个时辰,掀不得,掀会出事的。”
苦南瓜的手就放下了。他晓得手艺人都有这些名堂,便说:“要得,要得,我去喊婆娘今天搞几个好菜,我还没陪你好好呷几杯嘞。”
山木匠说:“莫客气喽,一个院子里的人。”
千年屋做好了,一个月后,油漆干了,李崇武迫不及待戳着棍子,要苦南瓜牵他去看。他一步一步从那架单木梯子爬到牛栏屋楼上,一边用手一寸一寸摸,一边用眼睛贴着看,念着:“好了,好了,屋里办完件大事了。”又叹气道:“苦南瓜,你么子时候嬲个崽出来哟,那个时候,你爷老倌才闭得上眼嘞。”
苦南瓜呵呵笑咧了嘴:“这副千年屋是个宝嘞,告诉你啊,玉贞子昨夜里跟我讲,她驼上毛毛了嘞。”
“啊,你个砍脑壳的莫撮你爷老倌喽?”
“哪个撮你?我还不晓得?”
李崇武那双空洞的眼睛突然发亮,望着好远巴远的地方,阳光照着,眼泪水流下来,对着天说:“天不绝我,天不绝我嘞。我可以闭眼了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