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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传思散文 | 三叫化——李家村琐忆系列(13)

2024-11-08 16:20   来源:湖南名人网 [阅读量:749]

◎李传思

 

“打发点喽,打发点喽!”

 

一个十四五岁、穿得又褴褛又邋遢的小瞎子在镇上电影院门口喊。他戳根木棍子,手里伸个塑料碗,眼睛望着天上,里面几乎只有白。那两粒黑珠子是生下来就没有,还是后天得么子病失去的,没人晓得。

 

那天是放《红色娘子军》,看完里面一堆人奔出来,有的还在擦眼泪水,讲吴琼花造孽嘞。

 

有个人喊:“三叫化,过来,我这里有两块没呷完的饼干把你喽。”

 

瞎细伢子寻声走过去,伸出碗接了,并连连点脑壳说:“谢谢满满,谢谢满满。”满满是叔叔的意思。

 

三叫化其实叫李三,是我们李家院子唯一做叫化子的。

 

三叫化生下来就不听话,日里夜里吵,吵得边上的邻舍都不得安,再大一点就东游西荡,好呷懒做,他爷娘没一点办法,一副奈何不了的样子。村里人背地里都说是爷娘惯使的,不过又都理解他爷娘。三叫化的爷老倌五十岁才找个婆娘,婆娘是个死了老倌改嫁的,那个时候也有四十多了。两个人搞了两年扎实的才生个三叫化,那真喊老来得子,爱得死嘞。屋里穷,爷娘硬是霸蛮借钱在队上摆几桌,请队里干部、亲戚和村上几个长辈好好呷了一餐,还做一箩筐红鸡蛋,家家户户散。因为家族里他是第三个伢崽子,所以他爷老倌把他起名李三,说好记。

 

三叫化其实人聪明,小时候背书,别个细伢子要背五六遍,还背得断舌子一样,他只用眼睛溜一下,就能一字不差。可惜他不爱读书,读个小学二年级打死也不再去学校。他爷娘一不骂,二不打,还笑,说:“读书有么子用?能认得自己名字就要得了,反正以后当农民。”

 

那个时候他爷老倌可能是呷旱烟子太凶,加上长年四季挑担子,犯了哮喘,咳得要死,成天像背个风箱跑。他娘要他帮屋里做点事,爷老倌一把年纪了,做不得几年了。她说她想积点钱,到时送爷老倌去镇上治病。她找人打听过,治爷老倌的病,要四五百块钱。不晓得是么子回事,那一天三叫化突然像被人打通了筋脉,竟然好懂事地对他娘说:“在屋里当死农民要搞得何年何月喽,我出去搞,搞几年保证把爷老倌的治病钱搞出来。”

 

她娘难得地笑了,说:“三伢子你只莫让我们操心就算烧高香了,还指望你赚个卵钱嘞。”

 

但是,自那以后,三叫化真的开始到处跑,往隔壁村里跑,往二十里外的镇上跑。

 

十四五岁上,有次他跑出去搞了几个月才归屋,把他爷娘急得只差没跳河。他爷娘两个人常常在屋里你望着我哭我望着你哭,哭成一巴粥,喊天喊地喊菩萨喊祖宗保佑他们屋里崽莫出事。三叫化回来时,爷娘又抱他哭,没骂他一句,只是从脑壳到脚巴子摸个遍,见没丢么子家伙,似乎还长高了,才把眼泪水擦掉,笑得像两个活宝。

 

爷老倌问:“三伢子,你这向死到哪去了喽?”

 

三叫化说:“在镇上做点路。”

 

“做么子鬼路喽?”

 

“做叫化子。”

 

他爷娘一听,嚇一跳死的,说:“你这个样子能做叫化子?你呷到那个苦?还讨得米到?”

 

三叫化说:“你们没看我长高了?在城里做叫化子比在屋里天天做个死强多了嘞。当然喽,也要脑壳灵泛,你是个脑膜炎当然讨不到东西噻。”

 

“那你是怎么讨的呢?”爷娘越听越有味,好像他们的崽伢子才从外国回来。

 

三叫化突然把眼睛一翻,两粒眼珠子一下就不见了,只看得到一点点黑留在上头。他爷娘又嚇一跳,以为崽得了么子怪病,喊道:“三伢子你没事吧?”

 

三叫化赶紧把眼睛又翻回来,说:“急么子喽?你们不是问我是怎么讨东西的?我这是装瞎子,城里人喊盲人。我在那里戳根棍子,脑壳望天上,别个都只看到我的眼白。这一手,我练了个把月。我就是个瞎子,在街上,在车站,在店铺门口,在热闹地方,喊打发点喽打发点喽,我屋里爷娘都是瞎子嘞,要我养嘞。好多人看我作孽,有的把点米,有的把几毛钱,还有的把衣服哩。镇上有家面馆,凡是别个呷剩的肉和面都留把我,每天要留一大碗。所以我天天都有油水呷。”

 

三叫化讲得这里,听到爷娘两个人喉咙里咕噜咕噜吞痰,晓得不能再讲,再讲他们会欠死去,就说道:“反正我还要出去,我这次回屋里只是告诉你们一声,免得你们在屋里搞不清我是死是活,让你们落个心。”

 

说完,三叫化从身上那件有点式样的衣服口袋里扯出一把毛票还有几张块票交把他娘,说:“这是我积的钱,放屋里喽。”

 

他娘的眼泪水一下放出来。她晓得,他是在外面装叫化子帮爷老倌积治病钱。

 

三叫化又说:“爷老倌你莫搞了,在屋里耍耍算了。”

 

他爷老倌咳一气才说:“还不行嘞,莫看我这个鬼样子,一年也搞得几十块钱哩。”

 

在屋里住两天,三叫化又跑到镇上去了。

 

那个时候他爷娘都是六十上的人。他爷老倌不仅天天扯风,背也驼了,是挑一世担子挑的,长年四季两个手往地上伸着,像是有钱捡似的。他娘的眼睛变成了鸡毛眼,一到黄昏就看不见东西,就算对面来只老虎她也不会跑。

 

他娘说:“娘卖逼的还真让那个鬼崽子讲中了,我现在眼睛跟个瞎子有么子差别喽。”

 

没过好久,村里有个侄辈从镇上回来,说三伢子在镇上做叫化子嘞,戳根棍子,瞎起个眼睛,到处喊打发点喽打发点喽。这个消息像长了飞毛腿一样,一下跑遍全村的每个屋角弯里。

 

三叫化住在火车站边上一间烂屋里。那里没哪个管,还有一个捡破烂的细伢子跟他住一坨。那个细伢子是捡垃圾的。每天清早巴早,三叫化换上一身稀烂的衣服,拿出木棍和塑料碗,背个烂布口袋,正式出门。

 

一到马路上,他的眼睛就望天,两粒眼珠子一下隐去,只剩一点点黑,好像个真瞎子。

 

“打发点喽,打发点喽。”三叫化拖长声音,悲悲戚戚,一根棍子在地上叩着,叩得麻石板路喯喯喯响。

 

那天他走到镇里那条桥上,把碗摆在脚前面,又从布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纸上写道:“我爷娘是瞎子,病在屋里出不得门,好心人帮帮忙,有米把点米,有钱把点钱,好心有好报!”

 

今天运气几好,他刚刚坐个把钟头,就进了几块钱,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他用余光扫了扫,心里沁甜的,想中午不呷那些别个剩的汤汤水水,自己一定要呷碗扎扎实实的肉丝面。想到这里,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唆起来,好像那碗喷香的面已经摆在面前。

 

突然,他余光里闪进一个人影。这个人悠过来,悠过去,总在他的余光里荡。他感觉不对,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威胁向他逼近。他把两粒眼珠子放下来点,飞快瞥那人一眼,发现是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细伢子在边上游。可他不是游别的,眼睛竟盯着自己脚边头的塑料碗,碗里有几块钱。三叫化晓得要出事。他想干脆把钱收到胸口袋里算了,免得别个打主意。

 

他正准备弯腰,没料那个细伢子动作比风还快,飙上来抓了碗就跑。三叫化脑壳一懵,哪还管自己正扮演的瞎子角色?丢了棍子就追。他从小喜欢跑,爬山像跑平路一样,那个细伢子哪是他对手?看到三叫化这个瞎子比个光子还跑得快,那些经常在附近出没的认得三叫化的人大喊上当,原来这个瞎叫化子是个假的,骗了他们大半年。有的在后面跟着骂:“骗子,骗子,下次让我碰到,我真的要挖掉你两个珠子!”

 

在一个拐角处,三叫化把那个细伢子捉住。那个细伢子跑得虚脱了,跪在地上,扶着墙,直喘粗气,把一只干瘦的手伸着说:“嘞,钱把你噻,我不要了行不?我没想到你个瞎子跑得比我还快,我拜你做师傅好不?”

 

三叫化收了钱,没得心思理他,心想自己的好事坏了,瞎子装不成了,以后怎么在镇上混下去?在镇上混不下去,那怎么搞到帮爷老倌治病的钱?他正想骂细伢子几句,甚至还想踢他几脚。但他忍住了,都是赚餐饭呷,何必?他正想走,一个好高好大的大人把他挡住了。

 

三叫化抬起脑壳望,先嚇一跳。那个大人一脸凶相,鼻子嘴巴有一条连在一起的刀砍的印子,细伢子看了真的会做恶梦。还好,三叫化毕竟也是在外混的人,我一个叫化子,怕么子喽,便大大咧咧说:“莫挡我的路噻。”

 

来人指着那个细伢子说:“他是我徒弟伢子,是我喊他抢你钱的。你晓得为么子不?”

 

见刀疤子没有恶意,三叫化说:“不晓得。”

 

刀疤子笑笑,笑比不笑更嚇得人死,说:“我如果不要我徒弟伢子抢你的碗,你会作死地追?不会吧。你刚刚放肆追,就把你的饭碗追掉了你晓得不?这个镇上的人还会把你钱,把你米吗?再不会了。而且搞得不好,他们还会打你,直到把你赶出去。所以,你现在没得路走了。”

 

三叫化哭丧着脸,说:“你们为么子要害我啰?我屋里还有瞎子爷娘嘞。”想到爷老倌那副造孽样子,他就想哭。

 

刀疤子这时黑了脸说:“你在镇上搞了咯久,讨了呷的还讨了钱,你孝敬我了吗?你太不懂事了。更恶劣的是,我盯了你个多月了,发现你根本不是瞎子,你是个骗子嘞。我今天是救你,要是别个发现了,会打死你去嘞。我是为你好,不打你也不要你的钱,你赶快离开镇上到别的地方去吧。”

 

三叫化心里还是明白,晓得自己是得罪了地头蛇。但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走也得走。

 

三叫化人灵泛,又是山里出来的,呷得苦。他后来去了县城,在那里讨了一段,又受到地头蛇的挤抢和威胁,不得不去了地区,甚至还有段时间他去了省城。反正他是打几枪换个地方,打几枪换个地方。不过他发现了个规律,越是大地方越是讨的钱多。他的包袱里五块十块的票子渐渐多起来。当然,他回屋里的次数也多起来。每次回村,总要打住几天,帮爷娘带些东西,比如一双胶鞋啦,一只热水瓶啦,一面镜子啦,一段布啦,总之屋里以前没有的,后来接连接连就有了,都是三叫化买的。

 

如果三叫化一向没回,我们院子里的细伢子只要过他屋里门,就问:“三满满回来没?”

 

他娘就会说:“快了,莫急,会带糖粒子把你们呷的。”

 

而只要三叫化一回来,我们就跑到他屋里去耍,既是想呷他从城里带回的糖粒子,更喜欢的是想看他装瞎子,装得好像的,几有味。那天他回来了,每个细伢子散了几粒糖粒子,还每个人发了一根香蕉。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和呷到香蕉,我们都幸福得像过年一样。

 

呷完香蕉,我说:“三满满,装个瞎子把我们看喽。”

 

三叫化马上把眼皮往上一翻,两粒乌黑的眼珠子一晃就不见了。我们都笑,笑得几快活。他爷老倌看了也笑,笑得越发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腰,说:“你个砍脑壳的,前世作了么子孽喽。”

 

三叫化每次回来,都给我们带来好多欢乐。

 

有段时间,三叫化好久没回屋里。他爷老倌那一段,病得已经下不了床,咳得通夜通夜睏不落觉。他娘在旁边一下摸他爷老倌的背,一下摸他爷老倌的心口,想让他爷老倌出气出得舒服点。她边摸边说:“三伢子怎么这向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他爷老倌咳一气才说:“这个鬼崽子是不是赚了点钱到外面耍去了?他以前好像讲过,想去北京看天安门,想去延安看宝塔。”

 

他娘嗯一声,说:“他还是想快点积点钱带你去治病嘞。”

 

村里人也有问的,说:“你屋里三伢子怎么这向没回来啊?”

 

如果是他爷老倌一个人睏在床上,他就边咳边自豪地说:“我屋里三伢子去北京、延安耍去了嘞。”来人肯定笑笑,当然也会赞一句,讲三伢子真的会享福。

 

如果他娘在屋里,她就会说:“我屋里三伢子没在镇上做事了,跟别个到外头城里去了,好远巴远,要过年才回得来嘞。”来人就会哦一声,说难怪,好久巴久没看见他了。

 

没几天,三叫化爷老倌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据说喉咙里尽是浓痰,是浓痰把他堵死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娘不得不求村里两个常往镇上跑的侄辈,央他们帮她找找三伢子,就说他爷老倌死了,快点归屋。

 

那两个侄辈说:“你不是讲他到城里面做事去了么?”

 

她眯着一双只能看到一点点光了的眼睛,说:“兴许这个鬼崽子又回镇上了呢?”

 

但是,三叫化就没得一点消息。他爷老倌出殡那天,按规矩棺材前面端遗像的必须是崽伢子,或者是孙伢子,没法,只好喊个比较亲的侄儿子顶着。做完丧事,三叫化娘急了,急得脔心痛。她不晓得她的崽到底去了哪里?又到底在做么子?难道是没搞到钱不好回来?她心里想,其实她不要崽放肆搞钱积钱,回来个活蹦乱跳的肉巴巴就要得了。可是,现在那坨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巴巴都看不着了。她关上门,摸到床上,床上的老倌子也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她抓起枕头放肆扯,边扯边哭,说:“三伢子,你不归屋,我也死掉算了。”

 

那段时间三叫化还真的是讨了钱,加上以前积的,有了五百多块。他专门在一家百货店里的地上捡了一些橡皮箍,把那些长短大小不一的票子分开捆扎好,找根麻绳绑在腰上。他兴高采烈打起飞脚往屋里赶,他想带爷老倌去镇上看病,镇上不行去县里。

 

那天,正是他爷老倌出山的日子。

编辑:叶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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