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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传思散文 | 新猴子——李家村琐忆系列(5)

2024-11-07 09:01   来源:湖南名人网 [阅读量:779]

李传思

 

春上开学的那天,新猴子突然发觉,班上的金银花长高了,还能听到她身体发育的声音,像学校后山上的春笋嘎嘣嘎嘣响。他感觉浑身发热,欲望如一双手伸了出来,在金银花白嫩的脸上、颈上和身上一路抚过去,抚过去。他情不自禁啊了一声,下面的同学哄地笑起来。他这才回过神,接着课本念下去……。

 

下了课,新猴子涨红着脸说,放学后金银花到我房子里去一下,你的寒假作业做得不好,我要批评。

 

金银花去了。新猴子关紧门。后来金银花是流着眼泪出来的,而且脸色是那种受了惊吓的铅灰色。

 

两天后,新猴子在上课的中间被校长喊走。

 

校长说,李自新,你做的好事晓得不?

 

新猴子脸灰了,说晓得。

 

昨天金银花屋里来了十几个人,说要么要学校开除你,要么就要把你打成残废。幸亏你只打几个啵,如果你还干了别的,他们要把你抓到公安局去。你晓得的,有流氓罪嘞。

 

我自己走吧。

 

要得。你自己走。

 

新猴子就背着自己的桶子被子,踩着发了黄的阳光,回了李家村。

 

新猴子长得瘦,而且长得尖嘴猴腮,村里人都喊他新猴子。别看他长得那副样范,却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呷过墨水的人之一。他已经二十好几岁了,一直没找到对象。看过几个,但每次她们听说他屋里有个瘫在床上的老娘,就都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有个姐姐,早些年嫁到了光明山后面的胡家村,只是过年过节回来看看。所以,新猴子虽然在学校教书,可每天得赶七八里路回屋里给娘做饭,帮她解手擦身子。他好想找个婆娘帮帮力,哪怕就是农村的也要得。然而,和他见面的几个乡里妹子,没一个愿意的。他也理解,他屋里本来就穷,哪个愿意一进门还得招扶一个瘫老婆子呢?

 

娘说,你回来啦?

 

他说,嗯。

 

他又说,以后我不去学校了,在屋里参加队里的劳动,可以天天照顾你了。

 

娘干涩的眼睛里流出两行眼泪水,说崽啊,是娘害了你嘞。

 

他说,莫讲这个话,是我命不好,没本事,讨不到好婆娘照顾你嘞。

 

娘的眼睛望着屋顶的瓦片,她这样天天望,望了好多年。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那声叹息足足在空空黑黑的屋里转了两天,把新猴子搅得心慌意乱。

 

新猴子屋里有两间屋,一间是他娘住,一间是他住。在他住的那间门口垒了两个土砖做灶。莫看新猴子是个男人,却煮得一手好饭。他用柴火用得最好,煮出的饭喷香的,香得全村的人都情不自禁做深呼吸。这个香其实是锅巴发出的。他煮出的锅巴黄黄的,能铲起,不沾锅,既有点脆,又有点软,不像我屋里的,经常烧得炭巴一样,或者硬得像块铁。他住在我屋里斜对面,每次闻到他那里的香味,我就端了碗往他屋里奔。他总要分一点把我。他并没么子菜,要么是碗红薯丝,要么是碗南瓜叶。他屋里的锅巴,让我小时候的回忆沾满了口水。

 

一天早上,新猴子屋里传出哭声,是那种死了人的嚎啕大哭。我爷老倌,我娘和我扯起飞脚奔到他屋里。我看到新猴子正抱着他娘。他娘的颈根上吊根麻绳子,一头拴在床架子上。

 

新猴子哭道,娘啊,你何解要寻死喽?我没嫌过你嘞。

 

我娘就在他屋里帮忙。我爷老倌赶紧到队上喊人。第二天把他娘埋了。我娘对他说,新猴子,你也节哀,你娘是为你好嘞,她也享福去了。

 

双抢每天都有毛谷子上田。因为这些谷子没筛也没干,所以不能入库,就堆在晒谷坪上。队上每天夜里安排三个人守谷。那天轮到我屋里派人。我爷老倌腰痛,在地上睏不得,要我代他去。另外两个人是新猴子和麻拐子。呷夜饭时,我又闻到新猴子屋里的锅巴味,便梭过去。呷完,我把碗一放,要他吹唢呐把我听。他吹唢呐几好听,吹笑的让你笑脱牙巴,吹哭的让你哭得止不住脚。听他讲他是在师范学的,每个学生都得学一门。他选的唢呐,他说这家伙在乡里用得上,也用得多。他刚回来那向,常常一个人在屋门口吹,有时吹得欢快,但大多时候吹得像是在哭,好凄凉的。村里人好多讲,听了那些调子脔心直冲,一身感到冷。

 

他问我想听么子歌?我说随你。我们就坐在他屋门口那棵柚子树下。柚子树下摆条板凳,板凳上放把蒲扇。新猴子热天里除非落雨,都在树下面睏觉。这里有风,凉快。他瘪瘪嘴巴,又用舌头上下舔几下,两个手配合试了试音,开始吹。他吹的是电影《洪湖赤卫队》里面那首“娘啊,儿死后。”这首歌好悲,我不想听,想止住他,可他已经吹开,我没办法了。

 

乐声像水样漫出去。听着听着,我的眼泪水就奔出来。没好久,我娘从屋里也跑过来,边抹眼睛边喊道,新猴子,你做点好事好不?吹得我眼泪水擦掉又出来擦掉又出来,做不成事。要么,你帮我去剁猪草。

 

新猴子嘻嘻嘻地赶紧收了唢呐。

 

天断黑了,我抱了床蔑席去晒谷坪。新猴子和麻拐子接着也来了。我们三个躺在一排望天。

 

新猴子,讲个故事喽。麻拐子说,不然,这长的夜怎么打发喽?

 

新猴子教语文的,肚子里好多故事,就讲,讲了很多越南、老挝、柬埔寨独立战争的故事。我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到西哈努克、西贡、金边、九号公路等名字,也是头一回晓得我们国家的周围还这么热闹过。夜好安静,满天的星星像密密麻麻长在田里的草子花,一闪一闪的。但我的耳朵里却一直响着劈劈叭叭的枪炮声。我似乎看到好多戴着草帽披着树叶的战士在丛林里放肆奔,放肆滚。

 

听着听着我睏着了。

 

半夜里被尿胀醒,我正想爬起去屙,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听到麻拐子在问,新猴子,你才回来啊?

 

新猴子说,肚子饿了,回屋里呷点家伙。

 

麻拐子笑道,不是肚子饿吧?

 

新猴子急了,说,麻拐,你,你么子意思喽?

 

麻拐子阴不阴阳不阳地说,猴子啊,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堂?你前脚走,我后脚跟着你。你是不是去了三寡妇屋里?是不是快活得像杀猪一样喊?

 

新猴子不做声了。过一下,他才说,麻拐子,千万莫跟人讲。我是去了,我好久没睏过婆娘了。说完叹了一声。

 

麻拐子说,你总这样偷鸡摸狗不行嘞,讨个婆娘噻。

 

新猴子说,哪个愿意到我屋里来喽?

 

麻拐子也叹口气,说,你落心,我不会跟别个讲。不过你要答应我个事,双抢后钓的鱼要分点把我,我好久没呷鱼了,想得死。

 

新猴子连连说,要得要得。

 

双抢过后,新猴子的时间大多数就游走在涟水河边钓鱼。莫讲,新猴子钓鱼还真是厉害,技术可能超过他吹唢呐。有人讲他拜了师,有人讲是他自己天天坐在河边琢磨出来的,反正在我们李家村方圆几十里内他算是一绝,水平盖一,只要出去,从不放空。那段时间,他成天颈根上扎块洗澡毛巾,腰上别个小篾篓,口袋里放个火柴盒,里面装着一条一条还在动的小黄蛆,都是才从他屋里茅室里捉的。他的手上拿根细细的竹杆,竹杆上穿根细细的尼龙线,尼龙线上绑个细细的铁钩。一到河边,他就在钩上钩条蛆,然后猛地挥动杆子,一边走,一边甩,每次甩下去,只动两动,很快拉起,又甩,就这样循环往复。也怪,一天下来,那个篓子总是塞满了那种叫白线子的小鱼。他把这手绝活叫游钓,村里有人跟在他屁股后钓过,但没一个学会。

 

他每次钓鱼回屋,总是先用姜丝辣椒炒一盘下酒。有时他一个人呷得没味,就扯起喉咙喊我。我屋里就在他屋里斜对面。我每次闻到鱼香,听到他喊我,便扯起脚巴子往他屋里跑。我娘横直在后面骂,慢点喽,去投胎啊?会绊脱牙巴嘞。他呷不完的鱼有的炸到那里,洒点盐,么子时候想呷就捏几条呷。还有的就挂在灶上薰,薰得黄黄的,用塑料纸扎紧放到柜子里,想呷放几条到饭里,饭熟它也熟,不要搞其他菜了。当然,就是这么搞,他钓的鱼还是搞不完。他就把鱼做礼信,哪个屋里讨婆娘,哪个屋里嫁妹子,哪个屋里细伢子打三周,他没得钱送,就送包白线子作礼,别个屋里也高兴。

 

有天夜里,新猴子喊我和麻拐子到他屋里呷鱼。他还用纸帮麻拐子包了一包,说送把他尝尝。麻拐子一副老麻匹相,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好像他是新猴子的爷老倌,应该的。我其实晓得么子原因,但我不作声。呷到半中间,麻拐子说,下个月队里要派三个人去大松口修水库你晓得不?新猴子说不晓得,问定人没有?麻拐子说你和我要去,还有个人你猜一猜?新猴子想想,摇摇脑壳,说猜不出。麻拐子就笑,笑得怪声怪气,说是三寡妇。新猴子说以前可没派过婆娘去的。麻拐子说这次是公社要队上派的,说去煮饭。新猴子哦了一声。麻拐子嘿嘿道,三寡妇去了才有味,不然我们两个有卵味。新猴子不作声。

 

新猴子他们几个修水库的初夏才回。新猴子一到屋,我就像个亲人一样去看他。他变得更黑更瘦了,估计是那里的活累人。其实新猴子是个秀才样,手提不得,肩挑不得,吹吹唢呐钓钓鱼、讲讲故事教教书倒最适合他。当时他去大松口的时候,我问过我爷老倌。我爷老倌是队长,派工的事都是他的。新猴子对我好,跟我屋里也走得勤,我爷老倌为么子要派他去修水库呢?他说没么子原因,是轮流来的。我娘死我一眼,说细伢子好多事不懂,莫问。

 

新猴子对我说,要感谢你爷老倌,我在那里过了几个月快乐日子。我问在那里做么子?他说指挥部安排他主要出黑板报,搞宣传队,几有味的。只是好久没写过字了,脑壳动起来痛。然后他悄悄带我到里屋,从床下拖出一包东西。我问是么子?他神秘地说是雷管。我嚇一跳,我晓得雷管是炸人的。我说在哪里搞到这些家伙?他说在水库搞的,有机会就摸两个有机会就摸两个,积了这么多。我问拿这些家伙干么子?放床底下危险嘞。他说炸鱼,那样钓一天才小篓子,但一只雷管下去,能炸几十上百条,那几有味喽。我说要搞那么多鱼干么子喽,有呷的不行了?他笑笑,你不晓得,你新猴子叔叔要讨婆娘嘞,要砌两间新屋嘞。

 

莫跟别个讲。临走,新猴子扎咐我。

 

有段时间的晚上,新猴子经常背张鱼网,打个手电筒,说是出去搞鱼。村里人说新猴子修了水库回,又学了一招网鱼技术,肯定比拿根棍子钓鱼来得快,来得多,这个猴子就是脑壳聪明,都是羡慕的口气。只有我晓得,他不是网鱼,而是炸鱼。

 

有两次新猴子悄悄喊我跟他一路去,我不去,我从小胆子细,怕炸雷的声音。而且,还怕民兵抓。新猴子讲他是跑到上游好远的地方炸,那里没得几户人,雷管在水里炸的时候,声音闷,并不好大,鬼都不晓得。我还是怕。他没办法,再不喊我了。

 

有天放学回屋里,我把书包一丢,准备呷饭。我爷老倌垮起一副脸问,你晓得新猴子出了事不?

 

我摇脑壳。但我飞快想到了炸药。

 

他说,你新猴子叔叔昨夜里用雷管炸鱼,雷管丢慢了一步,把右手巴子炸飞了。现在住在镇上医院。唉,作孽嘞,在路上哭着喊死掉算了死掉算了,几个人都捉不住。

 

我一听,眼泪水一下就下来了。我放了碗,说,我要去看新猴子叔叔。

 

我娘扯住我说,宝崽哎,到镇上二十几里山路,又断黑了,你一个细伢子怎么去喽?听说现在稳定些了,有三寡妇在那里招呼嘞。

 

我不管,甩掉娘,冲出了门外。

编辑:叶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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