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思
李知青是个知青,下放在我们李家村。
其实他的祖籍本就是我们村的,只是他爷老倌十二三岁时,跟人到镇上电线厂当学徒,做着做着就在镇上找个妹子成了家,后来成了正式工人。村里的老屋分给了别个。他有时也回村里转转,主要是上坟山看他爷娘。
那年,他爷老倌听说街上的伢妹子都要上山下乡,心想还不如回自己村,乡里乡音,熟门熟路,总比跑好远巴远的地方要好。他找了街上领导,领导和他一路长大的,晓得他是老实巴交的人,把崽搞那么远,是没得必要,就同意了。
李知青那天是公社一个干部把他送来的。村里人都站在晒谷坪上看他,晓得他是村里的晚辈后生,还是个几好看的红花伢子。我看到村里的婆娘和红花妹子一个个把眼睛都看直了,那样子恨不得把他做碗红烧肉呷掉。
从那天起,村里人都喊他李知青。
李知青来之前,我们李家村里的电线都是裸在外面的。家家户户线穿墙,线连线。由于好多年没动,电线有的翻了皮,露出里面的金属线,有的被柴火炭火长年四季熏,熏得灭黑的,加上灰尘多,像长了层毛。有一次,横穿晒谷坪上的那条电线断了,掉在地上,正好碰上下雨,武疤子屋里一头猪跑出来,踩到边上的水,当场就打死了,肥肥的嘴巴像是被火钳烙了一样。还有次更严重的,就是上年的九月份,卫老鼠屋里读一年级的满崽,早上到墙上取书包,没想到挨上一节脱了皮的电线,也打死了,手指脑壳都烧糊了。
公社听到这个事后,认为要重视,派了个放映员,带了部电影到各个村轮流放,讲的就是电的故事。我自那次看了后,才晓得铁啊水啊导电,橡胶啊木凳啊不导电。后来被电打死的事情就少多了。
李知青来了后,第一件事是找我爷老倌。我爷老倌是队长。他说村里每个屋里的电线都要换新的,不然太危险。我爷老倌说没钱,以前的电线是大队出的,装也是大队派人装的。李知青说,他昨晚上算了下,不要好多钱,电线和钉子他可以到他爷老倌厂里去偷,仓库里有一堆,反正放在那里没用;要全部用木槽板钉住,否则容易坏不讲,细伢子太易得触电了,只是木槽板太打眼,不好偷,但它好做,就到对门山上砍几棵树,到村里喊两个木匠,快的话个把星期做完了,算几个工就是;至于安装,他一个人包了,最多喊个打下手的做点零碎活,顺便跟他学一学,以后就不要喊别个帮忙了。
我爷老倌一听,觉得要得,是个好事,同意了。
三天后,李知青骑个自行车回了村,后面座子上捆个化肥袋子。我爷老倌一看明白,里面肯定是电线和钉子。他没作声。两个人抬着进了队部。晒谷坪上,村里的山木匠和鬼木匠两个人正打着赤膊架着马步在一拉一扯锯板子。李知青跑上去,跟他们讲木板要好厚,要好宽,要好长,讲得蛮过细。村里的细伢子围着那部自行车转,觉得新鲜,互相问为么子两个轮子飞跑不绊?
安装那天,我爷老倌有私心,安排我跟着李知青,肯定是想要我趁放暑假学门技术。他说:“猫伢子,知青叔叔今天开始装电,你跟他学,做他徒弟,要勤快点啊,记住没?”
我点点头。我十五岁,有些懂事了。我在心里也好喜欢这个知青叔叔,总觉得他身上有好多与村里男人不同的东西和味道,比如他是西式头,他的短裤后面有带盖的口袋,他会骑自行车,他还能装电。我自从看到李知青,就常常对着屋里墙壁上那半块镜子梳头发。我也想留个李知青一样左边开缝的西式头。
李知青穿个短裤,拖双拖板,屁股后吊个橡胶皮做的棕色工具袋,上面插着钳子、起子、板手、试电笔,还有黑色胶布,好有式样。我帮着扛楼梯,递板子,送钉子。这是村里的新鲜事,开首几天,大人细伢子跟一摞从这个屋里看到那个屋里。李知青脸上一副得意的样范。
跟着看的当中数桂妹子最多。桂妹子十七八岁,爷老倌是大队民兵营长,她屋里给她穿的衣服不是红的就是绿的,反正是有颜色的,在村子里最打眼。不过平心讲,桂妹子长得确实好看,皮肤那个嫩,嫩得就像刚出栏的豆腐,拍两下会出水。那双眼睛大而明亮,像六月天太阳照着的涟水河,波光闪闪。身段子也好,水蛇一样,一扭一扭,不是故意的,而是天生的。背后还拖个李铁梅式的又长又粗的辫子。不仅生产队的伢子,大队的伢子,就是公社的好多伢子都想她。可营长一直没松口,他屋里就一个伢子一个妹子,把妹子也看得好重的,何况妹子俏,他得给她对个好郎,不仅她自己好,他们两个老家伙以后也有个靠嘞。
离我们村六里多地方,有个工厂,叫煤机厂,里面住千多号人。他们每个月都放场电影,露天的,风雨无阻。最有味的是立秋后看,常常碰到刮风,幕布被刮得波浪一样翻滚,上面几好看的人变得歪瓜劣枣,或者男的和女的抱到一坨,逗得下面作死的笑。
晚上听说是放捉特务的《脚印》,虽然看过一遍,但村里的人还是像过年一样,你呼我喊,都去看。李知青想和桂妹子一路去,只是不好开口,就找我,拿几块小花片把我,要我悄悄去传话,还说骑自行车去,前面坐我,后面搭她,几有味。我一听,屁眼里都来劲,打起飞脚去找桂妹子。
桂妹子正搬条小凳子出门。营长两个手放在背后,夹根喇叭烟,在前面走。我不想让营长晓得,就捏个白说:“桂姐姐,我娘有个事找你。”
营长屋里和我屋里常有走动,桂妹子长得乖态,我娘还给她讲过几个对象哩。
营长说:“你去喽,莫乱跑就是。”
我就悄悄对桂妹子说:“知青叔叔说他骑自行车去,要我们两个搭他车。”
桂妹子浅浅笑一下,么子话都没问,随我到李知青那。李知青正在那里弯着腰放肆打气。
李知青那天好像是呷了肉,牛一样有劲,自行车就像是他的一匹战马。路上空荡荡的,没几部车。只听得嚓嚓嚓链条响,我们的车子箭一样飙。我坐在前面横杆上,尽管屁股被鲠得生痛,还是特别快活,风在耳朵边上过,树在眼睛边上跑,好韵味。李知青下坡的时候又叫又喊,有时突然刹一下,把我嚇一跳狠的。后面的桂妹子就叫。李知青说:“你要抱紧我,不然会落下去的。”我在前面看不见,不晓得桂妹子是不是抱紧了他。不过自从他讲了后,他再急刹车,桂妹子确实再没叫了。李知青唱起了歌,唱《西边的太阳落山了》。我感觉得出,他心里沁甜的,这个时候就算要他再骑一百两百里路,他也不会喊苦。
我们到得比村里其他人都早。工厂里的人早把好位置占了,有的放长凳,有的摆靠椅,前前后后有十几排。我们三个人找了位置,就坐在地上,地上多是滑滑溜溜的鹅卵石,但也有尖的,戳屁股。李知青心细,把自己的运动鞋脱下,要桂妹子垫着坐,说这样要舒服些。桂妹子脸一红,不过还是坐了。
天全部黑下来,电影开始了。
片子好紧张,看得我眼睛没拐过弯,嘴巴一直张着,像个哈宝一样。看完了才转脑壳发现,李知青和桂妹子不见了。我赶紧扯起脚巴子往停自行车的地方跑。结果那里哪有人和车?鬼影子都没看到一个。莫非他们走了?莫非走的时候打了招呼,是我没听见?也许是的,那场电影确实太好看了,好看得我脑壳都没转一下。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颈根有点痛。
我不能等了,电影场快没人了。我看到前面有一堆村里的人,就跟上去,挤进那堆人里。
有天下午李知青又喊我。我问干么子?他说你看电影不?我说是去煤机厂看?他说不是的,是去镇上看,镇上电影院的电影好看些,是室内的,今天夜里是《卖花姑娘》。这个片子我看过,是学校带我们看的,不过我还想看,因为它比煤机厂放的《龙江颂》好看些。但我想起那次他们两个把我丢掉,还是有些后怕。万一他们把我丢到镇上,深更半夜的,二十里山路,我不累死也会嚇死。
我说你们会把我丢掉不?李知青就笑。他说那次是桂妹子突然肚子不舒服,他们就提前回屋里了。因为村里人多,他们觉得没关系,你会和大人一起走的。放心喽,我真把你丢了,你爷老倌会把我打死去。我说要得,我去。
他说那你去喊桂妹子,看她去看不看?如果去,就我们三个去,骑自行车,还到镇上面馆呷碗肉丝面。我一听,好像闻到了香味,口水直往肚里流。李知青说着又塞把小花片到我手上。我拔腿就跑。我在桂妹子家的自留地上寻到她,讲了李知青的意思,她也讲要得。
四点半,我坐前面,桂妹子坐后面,我们三个出发了。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到了镇上。李知青带我们进了家面馆,一进去肉香直往鼻子里钻。我看到桂妹子连吞了几下口水,当然我比她吞得更多。里面只有三四个人在埋着脑壳唆面,唆得嗬嗬嗬的响,听得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喊。
面上来了,上面真的盖了肉丝。我和桂妹子拿筷子就呷,桂妹子还有些斯文,呷几口,用手拢下头发,显得不是个饿劳鬼。我就顾不得样子了,分把钟呷个精光,还把那碗巴酽的油汤喝得一滴不剩。呷完,李知青带我们去电影院。
电影院在桥当头,是个很旧的礼堂改的。李知青买了票,我们进去。我坐一边,他们两个坐一边。这个片子是眼泪水拍的,反正我是从头到尾流个没停,半只袖子都是湿的。我听到桂妹子好几次哭出了声,如果不是李知青死死抱着她,估计会像死了娘一样哭得死去活来。
看完,我们上路。那天只有几颗星星,路上乌漆抹黑。李知青看样子早有准备,他从袋子里掏出个手电筒把我,要我在前面照亮。
走夜路和走白路确实差别好大。山里的夜里到处是黑的,就算手电筒打着,也只照得眼前一点点路,得特别小心,骑不快,也骑不稳。我在前面打光,脑壳必须低着,否则李知青只能看到我的后脑壳,好危险。这条路其实是条崎岖山路,路边是陡峭的好高的悬坎,悬坎下是条小溪流,溪流不晓得流了好多年,反正边上大大小小的卵石都被冲得溜滑,村子里哪个屋里要建个茅室或者菜地垒个围墙什么的,都到这里来挑。我一下望路一下望车轮子,心里还是好紧张,几次轮子差点到了悬坎边,我就喊,脔心冲到嘴巴里。我想,以后再不夜里跟他们去镇上了,再有肉呷也不去,这样子跑夜路,脔心一直在喉咙里跳,真的嚇死人。我感觉桂妹子肯定也怕,因为整个路上她没作一句声,寂静得像是后面没坐人一样。
终于到屋里了,我的脔心才从喉咙里下去。我在窗户看到,李知青带着桂妹子进了队部。
村里的人开始议论,说李知青和桂妹子在谈爱。
后来听说营长暂时还没点脑壳。营长说李知青既不是干部,也不是工人,等以后招了工再扯。所以营长这一向死死看着桂妹子,不准她和他一坨耍,说要是看见他们在一坨,莫怪他打脱她的腿巴子。
我娘说营长现在不准他们谈爱也不是没道理,这么年轻的伢子妹子一坨,哪个能保证不出事?哪个能保证李知青不会把他屋里妹子的肚子搞大?那个时候驼了毛毛怎么办?如果李知青招不了工呢?如果招了工他不要桂妹子了呢?那他屋里妹子还有哪个要?
我爷老倌说,也是这个道理,反正呷亏的是妹子。桂妹子长得好,还细,营长想她找个好婆家,老来享点福嘞。
我娘又说,但这样压着他们不到一坨也不是个路,会压出事嘞。你总不可能天天守着吧。何况这么大的妹子了,不让她出来耍,怕会得病。
李知青那一向写信写得多,都是我去送的。桂妹子也写信,折好把我,说不准我看。我说落心喽,看了眼睛痛。他们这样搞过一段。后来营长答应桂妹子可以出来和别个耍,但不准和李知青单独一坨。营长还背着枪,专门在一个夜里到队部找李知青扯过一次。扯些什么,没人晓得,但从那天后他们确实没了来往。李知青也没有不高兴,每天仍是有说有笑的。
那天下午我记得好清楚,是阴天,天上的黑云一篷一篷,赶集一样往北边跑,好像要下雨似的,但好久巴久没有下来。村里人早早散工了,有的扛锄头,有的担箢箕,各自回屋。
正是三四点钟,李知青在窗子外面喊我。我出去。他问我,看电影不?我说到哪里看?他说去镇上。我问么子好看的片子喽?他说是《冰山上的来客》。我看过一次,是好看,但我不想去镇上,想起那条灭黑的山路就怕,而且今夜里搞得不好会下雨。我说我不想去。李知青有点失望,说那你帮我问下桂妹子好不?她如果想去,你就在她爷老倌面前帮她捏个白,喊她出来,叫她就去村口那棵大苦楝子树下等我。我说我怕那个营长,你写张条子把我,我丢把桂妹子。李知青讲要得,飞跑回队部,一下就出来了,将条子把我,又塞了把小花片把我。
我是从桂妹子家窗户里把纸坨坨丢把她的。
没好久,李知青骑自行车走了,桂妹子紧随着也去了村口。我看到李知青潇洒地骑上车,桂妹子在后面跑几步跃上了后座,两个手箍住他的腰。自行车像只飞翔的鸟,在黑云笼罩下向镇上奔去。
当夜里我正睏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打门,是营长的声音。外面落好大的雨,一下打雷,一下扯电。我爷老倌开门,娘也起来了,问么子事?营长脑壳淋得窖湿,问:“队长,我屋里桂妹子来你屋里耍没?”
我娘说:“没有啊。”
“这个鬼妹子,给我捏白,讲到你屋里耍。我刚刚去队部打门,李知青也不在。”营长说。
我爷老倌喊我。我应了声。他问:“你晓得桂妹子去哪里了?”
我说:“她和知青叔叔去镇上看电影去了。”
营长急了:“这么晚没回来,莫非他们在镇上李知青屋里睏?”他两个手直搓。
我爷娘都劝他:“都是大人了,没事的。”
但我的预感一点都不好。我坐过他们晚上骑的自行车,太危险了。我喜欢他们两个,我不想他们出么子事。
整个一夜里没有李知青的消息。我屋里一屋人都没睏觉,坐在电灯下听外面刮风下雨。毕竟李知青是公社分来的知青,李知青的爷老倌是我们李家村出去的前辈,怎么也不能出事啊。我娘在一旁说,不会的,李知青走这条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终于天亮了,雨也停了。营长又来找我爷老倌,看得出真的急了。我爷老倌把手一挥,说:“喊几个民兵,走,沿山路找去。”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爱热闹跟着去,好怪,我心里怕。
果然,中午时分,他们抬着两个人回来了,是两个尸体,李知青和桂妹子。后面还有个人掮部自行车,车子已经扭曲得变了形。但我一看就晓得是李知青的。
我爷老倌说,是在山下的那条小溪流边发现的,两个连车带人栽到了悬坎下,脑壳碰到了大块卵石,碰到血湖血海。桂妹子在后面紧紧箍着李知青,扯都扯不开,几个人作死的掰才掰开。
我忽然听到那首歌仿佛从好远巴远的地方,从那座好深巴深的山里飘过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