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思
正准备回去,有人喊我:“猫伢子,你过来一下。”我回头一看,是老九。
我不蛮想过去,因为我刚耙满一篮子松树叶子,正要送回去,屋里柴火还等着烧呢。
鸡叫的时候,我就起床了,要到河对门光明山去耙松树叶子。松树叶子是我们村烧火煮饭的主要燃料。这个事,我六七岁时屋里就交给我做了。
我走过去,问老九:“搞么子罗?”
我曾问过我爷老倌,为么子叫他老九?是在家排行第九吗?爷老倌讲不是的,是因为他是个大知识分子,上海的么子复旦大学教授。由于管不住嘴巴提意见,被打成右派,回家乡接受劳动教育,上面把这班人统统叫做“臭老九”。虽是个右派分子,他心却比天高,不轻易理人的,人家和他打讲,他总是从鼻子里哼一声,不搭腔,又不望人。不过,听爷老倌讲,他做事很认真,队上安排的活,他从不偷工减料,也不拖拉。而且在出工的时候,大家伙没味,他就讲些天南海北的事,也有书上的故事。大家听得哈哈笑,有时笑得像群哈宝,好热闹的。
他带我绕过那片树林,走到日本人修的岗楼前,要我坐下。他的身边永远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罗盘。他会看风看地看水,而且还灵光。在我们那带,谁要砌房子选地方,谁屋里死了人选墓地,都找他,以求个子孙发达。另一样是收音机,专门听新闻听歌,这个时候正播放《社会主义好》那首歌。
他指着远方的天际问:“你看到了么子?”
我看到一轮红日正从天边慢慢长上来。
我说:“是太阳。”
他问:“美吗?”
“当然美噻。”
“如果到了中午,晒得你皮发烧呢?”
“那就不美了。最好是要它莫出来。”
“你怕蛇吗?”他又问。
“当然怕噻。”
“蛇美吗?”
“一点也不美。”
他用棍子在地上划了几根曲线问:“这样的线条美吗?”
我说美。他笑道:“这就是蛇形线。那么子是美呢?美有标准吗?”
我想了想,摇头道:“没得标准。”
他点点头:“是啊,美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美是心情的产物,或说美是人内心的一种看法。”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我看他的神色很是陶醉的样范,根本不在乎我听没听,懂不懂。我确实听不懂,但他讲的话很美,我喜欢听,听起来从脑壳到脚板都舒服。我们在那个山坡上坐了好久巴久,那幅景象以及老九讲的那番话,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好深印象。很多年后,恢复高考,我报考一所重点大学的美学专业,不能不说是这个老九给我的启蒙和引导。
我记得那次他还讲了些名字,么子康德、尼采、朱光潜等,但我并晓得他们是干么子的。
分手时,我喊他:“老九叔,夜里到我屋里来耍噻。”我喜欢听他讲新鲜的事。他也没望我,只回句要得。
夜里,我爷老倌呷了饭后长吁短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范。娘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就是不讲。老九来我屋里耍,见了,便问:“队长,有么子心事可以和我讲不,兴许能帮你出出主意。”
老九在我们心目中是个天上地下无所不晓的人。我爷老倌平时很服他,便说:“大队谢支书被提拔到公社当副书记,他讲要到各个生产队告个别,我们总不能空手啊。我们买个么子纪念品送他好呢。”
老九自告奋勇说:“把这个任务交我吧,我带猫伢子去镇上跑一趟。”
当天下午老九带我去镇上把东西买了,用个面粉袋子装着。我不懂么子是纪念品,只跟在他屁股后跑。东西放到队部也没人看。大家都觉得老九买的东西不会错,只等谢书记明天来。
次日上午,谢书记容光焕发来到我们小队。队里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围过来看。谢书记更高兴了,和这个握手,和那个打招呼,一副志得意满的样范。队部围一圈人坐着,会计倒茶,摆了落花生和葵花籽。寒暄一阵后,我爷老倌说:“谢书记,你去公社任职,是我们全大队光荣。我们生产队全体社员想表点小小心意。”
谢书记脸带笑容,说:“大家太客气了,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送么子东西罗。”边讲边拿眼睛瞟,估计是看送的么子东西。
我爷老倌拿过面粉袋子,想把礼物给书记看看,就伸手进去摸,不想是面妹子坨用的镜子。书记脸一下没了笑容。我爷老倌的表情也是木的。怎么是面镜子?他以为是搞错了袋子,望望老九。老九晃晃镜子笑着说:“买镜子送书记,是想要书记到了新的领导岗位,能经常照照自己,反思自己,既晓得成绩,也晓得缺点,既团结领导,也关心群众,成为我们社员心中最完美的干部。”
谢书记勉强笑笑:“讲得好,要得,要得。”他又瞟瞟那个面粉袋子。
我爷老倌继续摸,袋子里还有样东西,拿出来,竟是块洗澡毛巾。这回他的脸又拉长了,老九马上又做出解释:“这是送给书记洗澡用的。我们想要书记去了公社后,能经常洗澡,洗去身上不干净不健康的东西,保持共产党员的纯洁,不辜负广大人民群众的期望。”
到了这时候,谢书记的笑就有点像哭了。他不好发作,站起来说:“谢谢你们。纪念品留队上吧。大家都照照,都洗洗,时刻保持革命本色。”说完就往外面走。
我爷老倌跟在后面喊:“书记,我屋里准备了饭菜,呷了再走好不?”
书记阴着脸说:“不用了,我还得到别个队上走走。”
书记走后,我爷老倌哭笑不得:“老九啊老九,你挤眼药水真的行。”
这时,民兵营长扯起脚巴子往这边跑,边跑边放肆喊:“老九,老九,你在这里哦,找得我要死。”
老九样子比较冷淡,眼光在营长的脑壳顶上上下飘忽:“么子事罗?”
原来,营长的崽大了,要找婆娘了。他屋里那几间土砖屋明显不够住。营长打算选个地方砌栋新的。他屋里一个月前开始做准备,还请人烧了一窑红砖。
在农村,砌房子可是个大事,或者说是个关系到几代人的事。营长不敢小看,放下架子去请老九,怕他乱搞,还带了包纸烟。营长小心翼翼,说:“老九兄弟,这可是我屋里大事啊。你得认真点帮我看嘞。”
老九说:“放心喽,乡里乡亲的,看得不好,我倒不怕你抓我批我斗我,但你们会一辈子咒我。那我还睏得着?走,现在就去。”他从屁股后头掏出罗盘。
营长以往的趾高气扬荡然无存,颠颠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帮工。
他们在路上看到我往河边跑,那里有细伢子耍。老九喊我:“猫伢子,走,跟我看地去。”
我打住脚。老九带我们在村子旁一块空地停下来。他首先拿那个罗盘测了测,又用眼睛东南西北了望一番,嘴里念念叨叨一气。然后,他也不理营长,只对我说:“你看,这块地方怎么样?”
真是好笑,我哪里晓得?我不做声。
他并不要我回答,接着说:“砌房选地啊,有个口诀,你要记住,叫后面有靠,两边有抱,前方有瞭。建房总的原则是坐北朝南,最好的地势是像你们屋里的那把太师椅,后面有靠背,两边有扶手,前方视野开阔,那就是真龙宝地,作官无人能撼,发财无人能挡。这块地当然没这么好,但它有两个优势,一是后面有山,二是前面无挡。你们以为风水是迷信,其实不是。你想想,北面有山,北风吹不到你,住里面的人少了很多风湿病痛。前面开阔,空气流通,心情好,身体自然也好些。这是有科学道理的。”
老九讲这些话,我晓得是讲给营长听的。在我们村里,最反对封建迷信的就是营长。我在好多次批斗会上,听营长狠狠骂过老九,把老九骂得连狗屎都不如,说狗屎还可以作肥料。每当这个时候,老九嘴里总是讲:“是是,是是。”眼神却飘忽在队部的楼顶。
老九收了罗盘,对营长说:“就定这里吧,是块好地。”一副一言九鼎的样范。
营长一听,乐坏了,说:“好好,老九兄弟,借你吉言。来,上家里喝一杯去!”
也怪,话还真的被老九言中。后来,营长屋里崽生了对双胞胎,两个男孩。再后来,一个上了复旦大学,一个上了浙江大学,都是名牌。只可惜,那时营长不在了,不然,他真不晓得怎么感谢老九帮他选的金银宝地才好。
呷完饭,老九带我到涟水河边走。
临分别时,他背了首诗给我听:“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背完,他解释一遍,总的意思是要我好好读书,以后肯定会有用的。
回到屋里,说起这事,娘感叹道:“老九也可怜呢,婆娘细伢子都在上海,一个人回来一搞就是快十年,真亏他熬得住嘞。”
我问:“为么子婆娘细伢子不和他一起呢?”
娘说:“他打成右派就离婚了。不离行吗?一个城里婆娘带个细伢子,到我们这个山角落里来,受得住吗?”
爷老倌说:“其实老九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当教授的呢。回来这么些年,他东摸摸西看看,硬是学会了测地看风水,这也是门本事呢。他也是没法,我们这些大老粗哪个能和他打讲?他内心苦嘞。”
老九心里苦不苦,我不晓得。但我晓得他有喜欢的妹坨,那就是在村里小学教我音乐的四妹子。有天晚上,我看到他拿着罗盘,口袋里装上收音机,边听新闻,边往河那边去。村子里的人对他那样范习以为常,晓得他又是帮别个去看地。我那天也是神差鬼使,好奇地跟上他。
我看到他箭直往光明山走,而且箭直朝日本人修的炮楼奔。去那里做么子?那里还有好风水吗?我感觉不对劲。
我躲在一棵树叶子挤密的树后面。
过一下,我听到一阵细细的拨树枝的声音,晓得有人上来了。我有些紧张。老九是不是来这里和别的坏人接头?接头做么子?想搞么子阴谋?一种崇高的正义感爬上心头。我想看看,到时我告诉营长,把他们抓起来。那时,我就是个小英雄了,可以戴大红花了。
虽然没么子光亮,我还是认出来人是个妹子坨,而且是四妹子。她来做么子?她不是坏人啊。我更好奇了。等她进了炮楼,我便像个解放军战士一样,悄悄葡伏在地,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地爬到一个炮眼下,只听到他们两个在打讲。
“四妹子,来,让我亲亲你,想死你了。”
“才几天呀,急得咯样范。”
接着传来啵啵的声音,还有老九四妹子混一起的好粗的出气声,把我也弄得浑身燥痒燥痒。我呆不下去,也不想呆下去。于是我蹑手蹑脚退出了战场。回到屋里,我还在回味他们的对话,越是回味,我的脔心越是蹦得厉害,脸放肆发火烧。我想,他们那样范肯定好久了。老九的胆子真的好大巴大。幸亏是碰上我,要是别个讲出去,搞得不好他的腿巴子会被打脱去。
晓得了他们的事,我更加留意了。我发现他们隔三隔五要在一起一次。不是老九先去,就是四妹子先去,去的是同一个地,那个日本炮楼。那里确实安全,听说打仗打死过人,白天都没人去,何况夜里。我还发现,每次完后,都是老九走后面,一直把四妹子目送到学校。
有次,老九带我去给人看风水。我们两个走在路上,我故意问:“你怎么经常晚上去炮楼啊,那里有么子好耍的,黢黑巴黑。”
老九似乎惊一跳:“你看见么子了?”
我说:“我没看到么子,我怕去得。”
老九没吭声了,又走一会,说:“猫伢子,我看你耍得太多了。这样罗,以后每个星期天晚上到我屋里来,我给你上课。好不?”
我喜欢他讲话。我说要得。
四妹子也发生了明显变化。她看到我表情竟然有些不自在,有时还脸红,红得像涂了鸡血。变化更大的是她上课,以前她只教我们唱歌,很简单,一堂课一首样板戏里的歌,学会了教新的,没学会下堂课再来。但现在她不仅教歌,还告诉我们这首歌的背景,告诉我们怎么欣赏它的旋律。特别破天荒的是,她用风琴演奏好多世界名曲,让我们大开眼界,增长见识。
我晓得四妹子是受了老九的影响,因为她讲的知识,老九也跟我讲过。
那段时间我最向往的是星期天,可以听老九讲课。老九成了我的课外辅导员。老九屋里虽然没书,但他脑壳里满是书,满是知识。他比我们学校所有的老师加起来还厉害。于是,他那间破旧的房子成了我最痴迷的教室和接受文化熏陶的殿堂。
他有时也要我带课本把他给我讲解。《白杨礼赞》《谁是最可爱的人》《日出》《珍珠赋》等文章就是他逐字逐句为我讲解。而每次经过他的讲解,我对作者匠心、文章结构、情节逻辑、字句运用、修辞手法的理解更深更透。我从来没听过哪个老师讲得那么好。老九甚至还指出这些范文存在的弱点和不足。这种教法,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告诉我一个从文道理:文章没有最好,没有极致,文章都是可以改的,哪怕你是名人大家。
后来,很快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老九最高兴,星期天晚上给我上课时激动地说:“猫伢子,你们这代人的运气来了,好时代要来了,发奋读书啊。”
我把脑壳点得像个正啄米的鸡脑壳。
老九又说:“我想,不要好久,我肯定能回复旦了。因为,你们上大学要教师啊。猫伢子,加油,到时考我们学校。你晓得吧,上海是个好大巴大的城市。”
就是老九的这番话点燃了我希望的火花。也是从那天开始,我读书的目的更加明确,我要上大学。
果然没好久,老九就要回上海了。
村里好多人到他屋里恭喜,送鸡的、送蛋的络绎不断。营长带两个孙子,捉两只鸡去了。营长说:“老九,你要走了,我们屋里人都感谢你嘞。这两个细伢子还是你赐的嘞。来,跪下,谢谢伯伯。”
两个虎头虎脑的细伢子跪下来。
老九高兴,摸摸他们的头说:“起来起来,你们要听爷爷的话,长大后好好读书。”
营长代他们答道:“记住了,记住了。”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给我讲课。他仍是非常认真,像以往一样细致入微,没有草草收场的感觉。我记得那晚讲的是枚乘的《上书谏吴王》。
临走,老九对我说:“猫伢子,刚刚《上书谏吴王》里面有句话讲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要谢谢你嘞。当然我还要特别感谢你的音乐老师四妹子,她陪我度过了人生最无聊孤独的这段岁月。”
老九回到上海,便和以前那个婆娘复了婚。
四妹子第二年也考上大学,是上海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