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来源:湘潭在线)
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儿时记忆里,散布在村子里的每一块稻田,都有一个名字。孩子的名字也许大多是随口就叫出来的,如石头、狗伢、大毛、细毛、花花、香香,等等,五花八门。名字即是符号,那时候,没有人有太多闲工夫在意孩子的名字是否响亮,又是否漂亮。村里人的心思似乎都扑在稻田里。他们叫唤孩子的名字,一贯的粗嗓门,听着都是凶巴巴的,而说到稻田呢,开口闭口则是“俺屋里的长丰大丘”“屋门口的三湾丘”……完全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声调。
老家属于中南典型的丘陵地带,在村子起伏的版图上,稻田呈现出极不规则的面貌,大小不一,村民往往按其形状和分布所在地,来给一丘丘稻田命名,像三角形的就叫三角丘,像长方形的就叫长条丘,荷叶状的则叫荷叶丘,碟子状的干脆叫碟子丘,至于那丘最大的田,叫长丰大丘,弯弯曲曲的,当然叫大湾丘了。在菖蒲洼的田就叫菖蒲丘,在尖子山脚的就是尖子丘,在石垴上的就是石垴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人口多耕地少,人均不过七分田地,便有从荒地上挥汗如雨地拓出了几分田来的,那就叫新开丘好了。
每一丘稻田即是每一家的孩子,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比喻,村民深谙其中蕴含的哲学。稻田像一个碗,装着绵长的日子,每一株迎风生长的稻子,像一部村史里茂盛的文字,袅袅的炊烟在稻田的上空飘散,弥漫。
资料图(来源:湘潭在线)
站在老屋门槛外,一抬眼就能看到长丰大丘。长方形,显得规整,面积也不小,足有五亩三分之大,关键还有一点,大丘的上面就是椿树塘,只要塘里有水,这田里的收成就不愁了。所以叫它长丰大丘还真不是没有来由的。
这样的大田在小村里可不多见。一脚踩进黑油油的泥里,一股爽溜溜痒滋滋的感觉从足底直抵心里头。长丰大丘以前可是谁家都想耕作的一块田。分田到户的那阵子,爷爷靠运气抓阄分得了长丰大丘,他高兴得不亚于中了头彩,一天里少不了要去田边转上几趟,邻居槐三爷半是调侃半是妒忌的口气讲,转什么转呢,别人又搬不走你的田。田是好田,作田的亦是好手,爷爷把长丰大丘作得风生水起,一年两季里,稻子穗穗金黄饱满,像满田都是驼弯了腰的大肚婆。每到双抢或秋收时节,爷爷脸上的笑跟着满头的汗水淌下来。他额头上的皱纹似乎都变得会笑了。
几年之后,村上对田地进行调整,这次爷爷没那么幸运了,长丰大丘被槐三爷家的满崽新初分去了,爷爷为此郁闷了好长一向。其实其时爷爷已八十高龄,即算身体再健棒,也作不动长丰大丘了。可他还是喜欢到田边去转悠转悠,回来后总不忘和槐三爷唠叨几句,无非是让他提醒一下新初伢子,田里要放水了,田里要治虫了,田里又要薅草了,云云。爷爷这是典型的脚指头落不得地,爱管人家的闲事,有次他和新初伢子去讲,你家长丰大丘的肥太撒多了,禾叶子的颜色有些黄。本是一番好意,却硬是被新伢子一句“老伯你就莫操长丰大丘的闲心喽。现在作田也有新做法了呢。”给呛得半天做不得声。自此,他的心思转移到了自家屋后的那块菜地里,爷爷作不动一丘田了,他还种得好一畦菜。
自20世纪90年代初起,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精彩,村子里的年轻人,如新初伢子之流,一个一个的,大都加入了南下北上东奔西走打工的行列,外头的世界越是热闹,稻田的名字在悄无声息间暗淡。起始,两季稻改种成一季,渐渐地,有的田连一季也不种了,干脆任其杂草丛生,那时的爷爷经常搬把竹椅子倚门而坐,望着长丰大丘里半人高的野蒿草,徒劳地摇着头,叹着气。耕作了一辈子的爷爷到死对土地有一份近乎虔诚的敬意,每一块田地在他粗糙的手掌下都会修葺一新,生气勃发,平整得如水面,干净得没有一根杂草,是以每一块土地都不会欺骗他,一分耕耘一分收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年四季里,播下去汗水,收获着喜悦。“得把田作熟了就好了。”这是爷爷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长丰大丘这一撂荒就是经年,而椿树塘由于多年不曾清淤,一天一天浅了,已蓄不下多少水,年久失修的塘堤,像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村里老人每每巍巍微微地从堤上走过,总免不了要发出一声叹息,哪一天这塘就会彻底垮了。
爷爷奶奶先后过世,父母已随我住到了县城,一年到头已难得回老家一趟了,长丰大丘,以及那些曾经被村人视为命根子的稻田,在我的脑海里悄悄地淡漠。只是父母还会在家里经常提及一丘丘稻田的名字。那些熟稔的名字里,有着他们时间湮灭不了的记忆。母亲说,现在作田的政策其实真是好,不用交税,还有补贴,几多好的事咧。父亲接过话题,像长丰大丘那么好的熟田,荒了真可惜,以往打破脑壳都想作,现在倒好,没人理了,尽长野草,糟蹋了哩。我理解和田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父母那一份对于田地的情感,他们的骨子里,究其实是和爷爷一样,把自己的一生与每一块田地紧紧地凝结在一起,尽管这些年他们已经远离了田地。每每说起他们在村里依然还留在自己名下的那两亩三分田地,因为无人耕作,亦是逃避不了被荒废的命运,父母的语气里自有一份难以排遣的无奈。母亲自言自语道,有么子法子呢,又冒得哪个愿意来作。
资料图(来源:湘潭在线)
阳春三月的一天,正是水桐花开时节,母亲意外地接到了新初打来的电话,他说要来县城家里拜访。原来新初回到了村里老家,他不想再南下打工了,打算回来好好种田,田作得少了也没意思,他要作更多的田,问母亲闲置在村里的田能不能让给他作。母亲一听,忙不迭地连连说,好哩,太好了,反正荒在那里,你要是能作,怎么不好呢?新初在电话那头许诺,下次给家里送新米来。父亲在旁边搭话:“一粒米都不要你送,只管种好就了不得了。”新初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话也多了起来,他告诉母亲,现在作田可轻松多了,乡里面鼓励的举措多得很,力度也大得很哩,他已经添置了崭新的农机农具,什么耕整机、机滚船、微耕机、插秧机、施肥机,都配了好几种了,政府给补贴了上万块,自己花不了几个钱。特别是乡里专门派了督导组下到村子里,帮着把基本水利建设搞好了。椿树塘的塘堤再也不用担心会垮塌了,都抹上了水泥哩。
在一个丽日明媚的周末,我驾车陪父母亲回家,车子行驶在乡间村道上,竟然是那般出奇的平稳,而且让我大为宽心的是,不再为路窄担忧避让对面来车,在原来的水泥路面上又把路基拓宽了,足够两车轻松会车通行。父母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乡野田畴,满目的青色让他们的话匣子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他们指点着视野里的那一丘丘稻田,大湾丘,四方丘,枫叶丘……像久别后的重逢,如数家珍。
他们更关心的当然还是长丰大丘。站在老屋前的地坪中,一眼就看见了长丰大丘里浮起的那一层盈盈新绿,着实让他们一番惊喜。稻田荒芜了的名字再度青翠,一阵微风从田野上吹过来,我仿佛嗅到了稻花香的清新,让人陶醉。
谢枚琼简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湘潭市作家协会主席。有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西部》《延河》等刊物发表、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走近秋水》《忧郁的猫》《向阳的山坡》《一路霜晨》《彼岸的林子》《从河流抵达河流》、长篇小说《生命线》。现供职于湘潭市税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