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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桂林|赤子之心,侠者之性 ——凌宇先生印象小记

2024-08-30 12:41   来源:湖南文学杂志社 [阅读量:799]

凌宇先生与我的关系,我自己界定为亦师亦友。说其为师,不仅辈分上理所当然——凌宇是老三届大学毕业生,我在中学和大学时的老师,老三届大学生是主要骨干——而且,或者说更重要的是,凌宇是我学术生涯中最佩服的学者之一。我曾在不同场合多次说过,湖南的现代文学研究,其影响力从地方性走向全国性,是从凌宇开始的。对沈从文的研究,成果之多及其水平之高,在现代文学界可能仅次于鲁郭两家。但与鲁郭研究多峰矗立、前后浪推不同,沈从文研究众多的成果中,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真正超越凌宇者的横空出世。凌宇对研究对象的沉浸式投入,对文学、人生、社会的通人式的理解与阐释,对文学研究的诗性表达方式的执着与才华,一直是我自觉仿效的样范,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说句别人或许不会相信的话,作为一位湘籍学者,湖南作家的评论我也写过不少,但很少就沈从文发表专门论文,就因为有凌宇的沈从文论在。一旦有了说说沈从文的冲动,我就似乎看到前面有座大山,自己难以逾越,“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要说出凌宇没有说过的话,真的很难。说其为友,则是因为凌宇与我共事时间最长,一些个人机缘也颇为凑巧。1993年我们成为了一个教研室的同事,2000年我接手他主编《中国文学研究》,2001年我成为他的副手主持文学院的日常工作,2003年我正式从他那里接任文学院院长——知命之前,我职业生涯中每一次重大的进展,几乎都完美地踩在凌宇的步履上。这种人生轨迹的重合,是缘分,也是交情,体现着凌宇无私的信任、支持与扶助。正是因为这种人生轨迹的重合,30年的交往中,我们有共同的悲喜哀乐、共同的辛酸苦辣,甚至有一些共同的如烟往事不足与外人道,但我们自己偶尔咀嚼回味,不禁莞尔一笑。当然,也会有误会发生,但误会也是朋友间的误会,很快就化解于无形。今年凌宇先生喜迎耄耋之年,《湖南文学》杂志邀约写一点什么来庆贺,我就想以学生兼老友的身份,记叙一些我与凌宇交往的点滴印象,一者祝寿,二者借此机会向现代湘学界一位标志性长者表达诚挚的敬意。

 

大概和许多人一样,最初知道凌宇先生,是因为那段赫赫有名的学界佳话。那时我在山东师大读研,同学们一起消闲,除了拱猪(山东流行的一种扑克游戏),就是喜欢聊各种文坛八卦。济南距北京近,又在京沪道上,皇城动一动,洋场摇一摇,济南都会有反响。何况山师的导师们,有的常在京城行走,有的本是沪上出身,消息本来灵通,文坛学界的大事小事,难免风过泉城,时不时吹起几分涟漪。我是湖南人,自然就会有人对我提起湖南的凌宇,自然就会说到那场论文答辩时的师生交锋。这场师生交锋,可谓思想解放运动的标志性事件,几十年风雨沧桑,现代文学界的学人们一直在反刍它的意义。今年是王瑶先生诞辰110周年,这个事件犹如陈年老酒,又被几代学人拿出来品味,共同领悟王先生深厚博大的人文精神。最近读到凌宇在纪念会上的视频发言,作为当事人,他主动提到这一事件,认为这一师生交锋事件没有以悲剧形式结束,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精神取得了胜利。在这段视频发言中,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凌宇对王瑶先生的敬仰之情,也体会到了他为当年的事件进行意义凝练的良苦用心。凌宇把事件的主角置换成自己的恩师,这是他忠厚的为生之道,是他至情至义的人格表现;但他把王瑶的精神归结为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胜利,我却不敢苟同。中国传统文人在师生之义上,恪守的是师道尊严传统。孔夫子因材施教,与弟子之间亲同父子,但那是因为弟子们对他恭敬爱戴。对于屡屡不肯听话的冉有,尽管他才华卓越,孔子也不惜直接除名:“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凌宇是幸运的,他是在五四精神拂拭过的未名湖畔答辩。王瑶先生虽治传统国学,但他是五四之子,是受过西学熏陶的。所以他的宽容大度,与其说是中国传统文人精神的胜利,毋宁说是对西学中“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自由精神的礼敬。但那时的我们,还理会不到这一层次的意义,只是对这场师生交锋中处于弱者地位的凌宇充满好奇与钦佩,觉得凌宇真是一条汉子。后来读到鲁迅称赞湘中作家黎锦明的名句,“蓬勃着楚人的敏感与热情”,我首先联想到的当下“楚人”,就是这个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敢于冲撞和冒犯“师道尊严”的湘籍学者。

 

后来见到真人,我已经回到长沙工作。记得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到邵阳师专参加现代文学研究会的年会,对于会议上的学术活动,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回长的途中,凌宇和师大现代文学教研室的几位同事一路玩牌。牌桌上的他们十分投入,整个车厢都是他们的争吵声,凌宇的嗓门最为洪亮,笑声也最为爽朗。我那时刚到省社科院工作,省社科院在长沙的最东部,师大则在河西岳麓山下,我与师大的老师平时几乎没有往来。因为过去听到的传闻,见到凌宇就像见到传奇一样,不免多看几眼。但我是个不善于主动搭讪的人,就远远坐在同车厢的一个座位上,一路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回到了长沙。当时的感觉是凌宇先生肯定是个性情中人,连玩个扑克都能如此投入,如此专心。后来我有幸也成为凌宇的牌友,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这个看法。凌宇个人爱好不多,除了烟,似乎就要数玩扑克牌了。每每和他一起玩牌,我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他对过程的享受。赢了是真实的欢喜,输了也是真实的不快,打了一把好牌,他会一连说上好些天,打了一次错牌也会让他懊恼一阵子。师大的牌友中,有两个人的牌品给人印象最深,常常成为大家比较式的笑谈。一个是李树槐,这是一个古道热肠的汉子,玩牌也特有个性,他若是得到一副好牌,脸上没有任何的痕迹,但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另一个就是凌宇,牌好牌差,全写在脸上,牌好就喜形于色,牌差就叹气连连,看到他拿牌的形态,对家就知道了要怎样应对。李和凌都是真心的喜爱和投入,不过,李的投入是一种行家的投入,令人尊敬;而凌宇的投入则是一种孩子气的对快乐的满足,有一种赤子之心的纯白可爱。

 

真喜爱就真投入,真投入自然就会有真回报。说性格决定命运,可能有点夸张,但打牌是如此,做沈从文研究,做湘西作家评论,做《三国演义》研究又何尝不是如此,从事这些学术活动的最大牵引力就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有了这份喜爱,就能坚守,就能深挖细作,哪怕是偶尔的涉足,也能自出机杼,发人之所未发。晚年凌宇的爱好转向了词赋写作和书法练习,这还是一种赤子之心的发露。我每次从南京回长,都有机会和凌宇小聚。每一次小聚,见面他就打开自己的手机,把手机屏幕凑到我的眼前,给我读他最近写的词,看他最近写的字。那神态,就像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急匆匆地向自己的园伴展示心爱的物品一样,完全没有机心,没有矜持,没有艺术家们通常会有的那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自炫。即使眉宇之间显露的一丝自得,那也是一种天真的、孩子气般的自我欢喜和自我感动。像我这种不懂书法的朋友,即使看不出所以然,也会被他这种赤子之心所感染,沉浸到他的欢喜和感动中去。我有时也在想,凌宇晚年为什么喜欢写词,恐怕就是因为他本性情中人,情感真实、强烈而又丰沛。诗言志,词缘情,写诗固然铿锵豪放,但容易生发方巾气;而词这种文体辗转跌宕,回肠荡气,比较适于情感抒发,自然容易得到“敏感而热情”的楚人凌宇的青睐。

 

1995年底,我的博士论文已经完成,富仁师同意我提前答辩,论文的评审专家5个是北京的,富仁师说还从山东和湖南各选一位。山东方面富仁师指定请宋益乔,湖南方面则要我自己联系,我当时就想到凌宇。其实,那时我与凌宇虽然已是名义上的同事,但我还没有参加文学院的活动,一些具体事务是与教研室主任李树槐老师联系的。记得与凌宇真正的会面还只有一次,那是他和罗成琰一起来京城拜会专家,带了几本湖南师大出版社出版的《鲁迅选集》送给专家做礼品。此书是特型图书,很大,进入过吉尼斯世界纪录,具有收藏价值。但书很重,又带了好几本,罗成琰打电话让我和另一位到师大来读博士的教师去接站,我这才与凌宇有了第一次的近距离接触。答辩时间定在1996年的元月10日,确定下来评审专家名单已是1995年11月下旬。那时联系不够方便,我也确实有点心急,居然没有事先征求意见,就直接给凌宇写了一封信,把北师大的评审专家聘请书和评议书也一起随信寄去了。信寄出后,我心里才有点忐忑不安,觉得这种做法不够礼貌,有点过分。过了几天,我还是到宿舍管理室排队给凌家打电话,电话是凌宇夫人张英老师接的,说凌老师外出开会,有事可以转告。我记不得当时说了些什么了,但不久系里研究生办就告知,凌宇的评议书已经寄达,可以准备答辩材料了,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放下。答辩时,我从秘书那里看到了这份评议书,蓝色的墨迹、整整齐齐的行距、端正而又灵动的小楷,秀气中透着一股力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凌宇的字迹和签名,印象特别深刻,甚至有点被字里行间显露出的极致认真所震撼。后来和凌宇熟了,学科里一些需要签字的文档,他不在时,常常就嘱我代签,而我也签得惟妙惟肖,真假难辨,冥冥之中也许就与那时的感动有关。说到这次论文评议,还有一个细节也应该说到。那时的博士论文打印没有现在规范统一,作者可以自行其是。我有一个同学在做报纸主编,辖下有一个小型印刷厂,有一次闲聊说到博士论文打印,同学热情邀约放到他的印刷厂去做。我也没多想,或者说下意识想节省点经费,立马就答应下来。结果印刷厂真的为我节省经费,用的五号字,版面还排得密密麻麻,我一向自诩视力超好,拿到本子都叫苦不迭,看去相当吃力。那些评阅老师年龄都在五旬以上,凌宇比较年轻,却是高度近视。我常在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仿佛看见他们怎样蹙着眉头在密密麻麻的字缝中爬梳寻找,但他们每个人都写出了那么翔实、细致而精准的评议。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充满感激与歉疚。

 

常听人说凌宇有“匪气”,湘西自古多匪,民风彪悍,凌宇是湘西汉子,似乎对“匪气”也颇为认同。所谓“匪气”,快人快语、直来直去者也,血性刚烈、遇事不忍者也。从这个角度看“匪气”,凌宇可谓名不虚传。我与凌宇共事多年,见证过许多这样的场景。记得师大现当代文学博士点批下来后,学校只给新开点的4个导师申报名额。那时学科兵强马壮,教授们都做出过贡献,都具备申报导师的条件。凌宇是学科带头人,他一再向学校建议,希望多给名额,但学校自有难处,绝不松口。僧多粥少,学科最后只能先报四位方向带头人。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学校一位主管领导的电话,要求学院考虑一下某某教授。我知道这个口子不能开,开了这个口子,还有好几位长期在师大工作的教授怎么办,将凭空添出矛盾来。但我人微言轻,怎样回答都不好。正好凌宇就在身边,我对领导说,凌老师是学科带头人,您与凌老师商量,就把话筒递给了凌宇。凌宇听他说完来意,无名火起,硬生生迸出一句话回答:“名额是你们定的,要么增加名额,八个教授一起上,不然就什么也别说。”后来果然就再没有人说什么了。这种直截脾气、刚烈性格,在待人接物上,有利有弊,利者是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弊者是也可能给自己平添许多麻烦。据我观察,其利其弊,凌宇都曾有所领略,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然率性而为,于是就有了许多关于他不易亲近的传闻。有言道,“学如其人”,研究谁往往会被谁的人格所熏染,沈从文人格怎样,我不是很了然,但和凌宇相处久了,我倒是觉得他的待人接物颇有点鲁迅风。他相信和喜欢的人,他可以掏心窝子对待,开心处哈哈大笑,像一个毫无戒备的顽童。他不喜欢或者不信任的人,他则冷眼相对,不假辞色,不仅无言,甚至连头也不回过去。当然,不管如何冷眼,如何不耐,凌宇从不落井下石。我就知道凌宇平素对某某者有腹诽,有意见,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从不以自己的影响力去阻碍某某者的成事。这种侠者的厚道,应该是他“匪气”人格中最可敬重的地方吧。

 

血性刚烈者,遇事不忍,实为自然。但人格至大者,往往于难忍处也能忍,敢忍。凌宇是不忍者,还是能忍者?我的印象两者都是,忍与不忍,是他人格的一体两面,不可分割,也不分轩轾。在和凌宇共事的这些年里,我就见证了凌宇的不忍,也看到了凌宇的能忍。2003年,师大搞了一次全员竞聘的人事改革。院里一位职工竞聘失利,按竞聘规则要被人事处重新安排。那时我虽然主持日常工作,但凌宇还是院长,这位职工知道凌宇有影响力,把一切怨怒都倾倒在凌宇身上,也把各种言语的侮辱、骚扰都泼向凌宇。但这种事情的处理,不能针尖对麦芒。为了学院的大局,凌宇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催促学校妥善解决。后来那位职工也向我下手,半夜打骚扰电话,用口香糖堵我家铁门的锁孔,我气得火冒三丈,也真正体会到了对此事件的隐忍,凌宇需要多大的心力。还有一事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年凌宇、成琰、剑华和我一起去拜见一位令人敬重的学界前辈,前辈的几大弟子出面接待,大家举杯畅饮,相见尽欢,情绪十分高昂。这时,我和剑华兄突发奇想,怂恿凌宇也向前辈尊者敬一杯白酒。说是突发奇想,是因为我们知道凌宇常年胃痛,从不沾酒,更别说烈性白酒了。话说出口,见凌宇面露难色,我们不禁有点后悔,但就在踌躇的瞬间,凌宇站了起来,要来一杯白酒,恭恭敬敬端着,对前辈说,自己从不喝酒,今天见到前辈,为表敬意,也要干了这一杯,说完将白酒一干而尽。前辈尊者十分开心,在场的各位也都欢呼起来,那个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与凌宇聚餐无数,我再没有看见过他端起白酒杯子。这当然是件小事,但大事见人格之大,小事则往往见人格之真。他忍着身体的不适,突破自己的禁忌,这是对长者表达尊敬,更重要的是展现了学科的诚意。凌宇常不忍,因为不忍处不过是关乎自己,天塌下来自己顶着便罢;凌宇也能忍、敢忍,因为所忍者关乎大家的利益,关乎全局的考量。大丈夫人格,即如此也!

 

甲辰四月廿六日写于长沙半空居

 

 

谭桂林,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教授,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国家出版基金评审专家、中国社科院《文学评论》杂志编委。出版《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百年文学与宗教》《本土语境与西方资源》《现代中国佛教文学史稿》《记忆的诗学:鲁迅文学中的母题书写》等学术著作。曾获教育部第六届、第七届中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第八届中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

编辑:叶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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