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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散文 | 韩少功:山居记

2024-07-30 17:32   来源:《散文》公众号 [阅读量:858]

 

 

01一轴山水

推开这扇窗子,一方清润的山水扑面而来,刹那间把观望者呛得有点发晕,灌得有点半醉,有五脏六腑融化之感。清墨是最远的山,淡墨是次远的山,重墨是较近的山,浓墨和焦墨则是更近的山。它们构成了层次重叠和妖娆曲线,在即将下雨的这一刻,晕化在阴冷烟波里。天地难分,有无莫辨,浓云薄雾的汹涌和流走,形成了水墨相破之势和藏露相济之态。一行白鹭在山腰横切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再往下看,一列陡岩应是画笔下的提按和顿挫。一叶扁舟,一位静静的钓翁,不知是何人轻笔点染。

这不是什么山水画,而是我家窗外的真实图景。站在这里,哪怕是一个最大的笨蛋,也该知道中国山水写意的来处。

这种山水写意的简约和奇妙曾震住了很多画家,甚至深深吸引过西方的毕加索。它们是古代画师们天才的技术发明吗?也许是。不过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或者只说对了一小半。只有那些从未亲眼见过真山实水的理论家们,才会把这些废话太当回事,并随后培养出很多刻意求奇的主义发明家。他们把艺术才子培养成一些狂徒,又是一些苦命人,老是皱着眉头,目光发呆,奇装异服,胡言乱语。如果他们无能把艺术搞得怪怪的,至少能先一步把自己搞得怪怪的;如果无能把自己的内心搞得特立独行,至少能先一步把自己的外貌搞得惊世骇俗。他们永远的焦虑,就是不知道那个救赎自己的“风格”和“主义”到底在哪里,常常在大海捞针的毕生苦刑中耗尽心血。

如果换一个角度,比如站在我家窗口来看,写意其实是平易的,简单的,朴素的,差不多就是写实,甚至是老老实实的照相。一个画家,只要他见识过中国南方的山水,尤其是见识过多云多雾的雨季山水,见识过涌入大门和停驻手中的一团团白雾,见识过挂在叶尖和绕在阶前的一缕缕暗云,不大悟于前人的笔墨(比如晕化和泼墨),倒是不正常的。

02隐者之城

在山村里住久了,我有时会向往都市。倒不仅仅是怀念都市里的舒适和方便,因为做到那一点并不太难,在乡下实现那一切的日子也不会太远。

在我看来,都市生活最大的诱人之处,是人们互为隐者的一份轻松。我们有同事但可能从不知道同事家里发生过什么,有邻居但可能从不知道邻居房门后是何景象。至于更多的客户、乘客、路人、售货员、水管工、邮递员、保险推销人等等,在每个日子里拥挤而来,但因为太多太密而被我们视而不见,过目即忘。他们是一些着衣的影子,一些游动的布景或飘忽的面具,其姓名如同假名,其言语如同台词,其服装如同伪装。他们让我们难以辨识也无须辨识,无法深交也不须深交。

我们真正的同事和邻居是影视片里的知名演员、流行报刊里的新闻人物、网上聊天室里的匿名网友。如果我们顺着电缆一类渠道查下去,追查到繁忙媒体的车间或机房,还可发现他们的物理本质不过是电磁信号或纸媒信号,由一些专业人员编辑着,复制着,日夜向外传输着。这样,我们就像地老鼠,藏在十分安全的暗层,与远方的符号产品打着交道,对一些遥远的机器流水线产生着感情。我们不必担心自己受到他们(亦即它们)的伤害。我们就是做了好事或坏事,也没有任何人发现。

Love to be unknown!E.齐奥兰深知人们的这种冲动。

相反,乡村人口稀少,交通不便,但少量的目标必是被过多关注的目标。互相熟悉的程度使人们的生活处于长久曝光状态。我们无法隐名更无法逃脱,身上肩负着太多来自乡亲们肉眼的目光。这样,即便在一个山坡上独自翻地,即便四野空阔无人,我也感到自己是一个公共场所的雕像,日长月久地示众,多少有点累。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城市?人们为什么进入城市?到底是为了渴求邻居还是为了摆脱邻居?是为了进入群体还是为了逃避群体?

03雨读

雨天不便外出干活,我只能回到书桌前。如果阴云密布天色太暗,我还得拧开灯,借桌上一角暖光,在雨声中循一些诗句或者散章,飘飘然落入古人昏黄的心境。

如果风雨摧折了电线杆,电灯、电话、电脑全部死寂,我就只能点燃一支蜡烛,摸索着探入不见天日的汉朝或唐朝。

我想象古代书生们身居农耕社会,恐怕也多是蛰居乡里,多是晴耕而雨读的。后人如果竖起双耳,也许能听到累累卷帙中的绵绵雨声;如果伸出双手,也许能摸出纸上的潮润和清凉。很多学者说过,较之西洋文化总体上的外趋性,中国传统文化有总体上的内趋性,比如崇“安”,重“定”,好“静”,尚“止”。这“安、定、静、止”四个字,难道不正是对雨中乡野的恰切写照?不正是古人们凭窗听雨时的情态?

一段中国的筝箫古曲,多有雨声中的幽远。一幅中国的山水古画,多有雨声中的迷蒙。一大堆中国古代的哲学,其所谓“自足”“求诸己”“尽其在我”一类命题,作为几千年文明的意旨内核和情感基点,当然是事出有因。所谓情由境生和感由事发,它们也许都来自作者们在雨声中的独处。

孟子有过“夜气”一说,以为一个人入夜最容易得气,最容易入道,最容易通神。在孟子看来,昼喧而夜静,昼俗而夜雅,昼巧而夜朴。万籁俱寂之时,夜晚脱落了白昼的红尘,是一个人明心见性的最佳时机。心魂似乎从来都需要星月的滋养。其实,如果孟子不是有钱人,如果他还有田土需要劳作打理,每天累得一入夜就哈欠滚滚目光迷离,就可能还会谈谈“雨气”的——他将知道,农民不一定有夜闲,但大多有雨闲;不一定有夜思,但大多有雨思。古人的各种知识和感怀很可能在雨声里诞生。

04公路

高速路简直是起飞线,是准航空线,把世界差不多压缩成城镇与城镇的联结,相互之间几近为邻:你刚走出一座城镇,还没吐匀一口气,就闯进了另一座城镇。作为一条城际专用道,它几乎构成了对乡村的越顶交际,把城镇之间大面积乡村哗哗地予以微缩和忽略。

没有什么急事的时候,我倒愿意走老公路。这不但可以省钱,还可以享受到慢速的散淡。这时的行车虽说要多一些弯曲和颠簸,虽说可能遇到失修的土坑,但没有钢铁护栏的管束和押送,没有各种交通标志的频繁警告,开车人想慢就慢,想停就停,想逛店就逛店,想撒尿就撒尿,看见一片好林子,还可倒在树荫里睡上片刻——高速路所抹去的另一个世界在这里重新展开,一种进入公园的感觉油然而生。

两相比较,高速路是简洁明快的说明文,老公路是婉转唠叨的叙事文。更进一步说,老公路只是进入了叙事的轮廓,更慢的步行才是对细节的展开和咀嚼。我在海口开车多年,有一次偶然步行有名的海府路,突然有误入陌生地的迷失之感,因为自己经常开车走过的那条路,我完全不了解。各种有趣的口音,各种奇异的树木,各种热闹的小店和小摊,各种新近冒出来的街角花园和巷口门楼,还有卖椰女人的熟练刀法和喝茶老汉的安详面容……都透着淡淡的紫荆花香扑面而来,令我深深吃惊。如果不是走那一趟,它们在我的车窗外隐匿莫见,与我日日相逢,却永远相违。

汽车使我成了盲人,除了办公室和居室,我几乎什么也没看见;除了交通标志,我什么也顾不上看。

可以肯定,当所有人都开上汽车,我们的盲区就会逐渐扩大和蔓延,最后把视野挤成一条缝,只能看到下一个慌乱的路标,看到下一项匆忙的差事。我们看不清自己身边的街道和田野,看不清自己身边的国家和世界。或者说,世界上只会剩下最后一个汽车国,其公民以驾照为护照,囚禁在车速的牢笼里。

05夜晚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的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的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斑,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天幕上闪烁不定的遥远彼岸在步步逼近。我是躺在一个凉台上吗?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和飘浮?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这是一个必须绝对诚实全盘招供的时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本文选自《照见两如初:〈散文〉四十年百人百篇》)

韩少功,195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祖籍湖南澧县。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爸爸爸》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修改过程》等,长篇散文随笔《山南水北》《暗示》《革命后记》等。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等。作品有四十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

《照见两如初:〈散文〉四十年百人百篇》

本集为《散文》创刊四十年际复证初心之制,精选《散文》四十年中刊发的名家杰作,计百人百篇。本书作为《散文》创刊四十年来的一次整体回顾,同时也是对历年来所刊发文字的一次再沉淀、再萃取的过程。经过对读者、作者以及专家反馈的研究分析,所选作家、作品均代表性地体现了华语散文创作四十年来的面貌与水准。其中,既包含冰心、季羡林、孙犁、汪曾祺、王蒙、冯骥才、史铁生、铁凝等文坛大匠的经典美文,收录当下活跃的文坛中坚力量与新锐作家最具代表性与知名度的作品,同时,亦将选编视野对准海外华语散文创作,采撷佳篇。“百人百篇”,依作者出生年月编次,跨越整个二十世纪,是对《散文》办刊历程一次多维度的“全面回忆”,也是对现当代华语散文创作的一次盛大巡礼。

编辑:叶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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