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湖南益阳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移居深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创作二十二年,出版长篇小说十一部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作品被译成英、法、德等近二十种语言文字在海外出版发行单行本。代表作有《北妹》《死亡赋格》《野蛮生长》《建筑伦理学》等。
冰箱上的饰物(节选)
◎盛可以
(人民文学 2024年11期)
妻子每次开冰箱,就会看到冰箱上的女人,在一堆密集的冰箱饰物中,偏着头朝她微笑,像是在问她,和丈夫过得怎么样?那是一个越南姑娘,齐耳的褐色短发边分,质感顺滑,身穿白衬衣,皮肤雪白,眉眼细长,牙齿被阳光濯洗得洁净明媚。非典型的东方女性的轮廓,两边腮骨略微突出,与时下流行的锥子脸区别开来,大气开阔,眉目间又有淡淡的异域风情。妻子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被某种自信闲适、干净纯洁的东西打动,也许那正是她内心向往的女性光芒,不强烈,但非常清晰。
照片是丈夫征得妻子同意后贴到冰箱上的。他没有讲太多关于越南姑娘的事,没有把自己和越南姑娘的关系告诉妻子,事实上他也无法描述那种关系,因为它虚得像一缕烟。妻子只知道,她是丈夫读研时期的校友,他在新闻系,她在历史系。那时妻子还不认识丈夫,两叶孤舟尚未在茫茫大海中相遇。
丈夫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摄影记者,在校时就获过摄影奖项,举办过个人摄影展。他服务于一家地方新闻机构。除了工作任务,他更爱自由街拍。生活场景、时光斑驳的建筑物、堆满废弃物的街角,都可能吸引他按下快门。他最爱的是肖像摄影,喜欢捕捉气质独特的女性。初遇越南姑娘是在学校图书馆门口,她弯腰避开一枝开花的海棠,与丈夫撞个正着。她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他却感觉胸口受到一击。当姑娘消融在春日的明媚中,他的胸口隐隐发疼。
妻子只能看见越南姑娘胸部以上的部位。那些不可见的部分,有时会困扰这位妻子。比如她会猜想,越南姑娘的胸部大不大,她的腰细不细,腿长不长,屁股圆挺还是扁平,十指尖尖还是短促。种种未知不断激发妻子的想象力,她无数次创造越南姑娘的身体,每次都不尽相同,这取决于她当时的情绪。
妻子有时真诚地欣赏越南姑娘的美,没有丝毫嫉妒,就像欣赏一个大众明星。她不知道照片是否裁剪过,抑或丈夫就是这般近距离地聚焦她的脸,好像他正探身去吻她,她微微昂首迎接。妻子会借烹饪的时机,迅速甩掉这种幻觉。有时也心烦意乱。她有一个小疑惑,丈夫拍了那么多女性,为什么唯独越南姑娘成了冰箱上的饰物?像他旅游时带回来的冰箱贴,貌似漫不经心,却牢牢地粘在她生活的表层,在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冰箱贴中,仿佛众星捧月、沙砾埋金,闪现夺目的光辉。
妻子开冰箱时,会下意识地避开这道光。
不知为什么,冰箱上的女人,她的微笑有点胜利者的味道,有点无所不知的恐怖,好像在说:我了解你丈夫的一切。
妻子不会告诉丈夫,有时她会妒火中烧,想把照片撕烂,扔进垃圾桶。有时候,她把自己想象成冰箱上的女人,承接着丈夫的宠幸;有时候,她把自己想象成丈夫,抚摸着冰箱上的女人,带着某种情不自禁。潜意识里,妻子希望冰箱上的女人身材很差,短腿腰粗,甚至还有生理隐疾,比如妇科病、灰指甲、脚气、狐臭……以此来抵消这张面孔的美的威慑。
某一次,妻子开冰箱时突然一顿,她很想知道,越南姑娘在丈夫的镜头前这样微笑的瞬间,心里在想什么。丈夫的心颤抖了吗?是他让她笑的吗?这笑容蕴含着什么?对丈夫意味着什么?
妻子不想表现内心的脆弱与不自信,她把疑惑安插在玩笑话中哈哈大笑。丈夫喜欢她这种大气、没心没肺的爽朗,比他之前谈过的任何一个唧唧歪歪的姑娘都让他省心。他拿着越南姑娘的照片,征求妻子的同意时强调,她只是一个不太熟的熟人、一张冰箱贴、一幅摄影作品、一件冰箱上的饰物,如此而已。
你不会胡乱吃醋的吧?丈夫问过她。
我吃饺子都不蘸醋的。妻子笑着回答。
她是一个骄傲的妻子,比丈夫大一岁,跟他事业上旗鼓相当,在一家主流出版社当图书编辑。她不在乎他爱过多少次。小溪潺潺,路上的都只是风景,最终落进她这个深潭,证明沿途的一切都不甚要紧。双面胶是她亲手递给丈夫的,粘贴的位置也是她许可的。她微笑着,眼看着他完成张贴,还和他倒退几步,揽着他的腰一起欣赏。
她觉得自己演得很好。
那时候,他们的儿子刚在她的子宫着床,测试杠上的两道红线,画出了家庭的边界。她相信有一天照片会褪色,丈夫会亲自取下它。甚至都不用等到那时候,不出一年,孩子的照片将会覆盖冰箱门,越南姑娘要么被挤走,要么成为新冰箱贴的基底,她那双细长明亮的眼睛,定然无法穿透重重的遮盖,继续窥视她的生活。冰箱上的女人,将会待在被历史封存的黑暗中,也许她仍会隐隐发光,像不灭的灰烬,但那是微弱到连儿子的鼻息都可以扑灭的星火。
丈夫读研究生时,有一个恋人在异地,他们不定期相互探访,书信往来。那是一位三十岁的大学讲师,因性格观念差异,诸多争执,一年后感情终结。丈夫坦诚地告诉妻子这一切。他告诉她他生命中重要的情感关系。崇尚透明。妻子信任他。结婚搬家时,妻子看见了捆成一沓的两地书,她并不想看,倒是丈夫建议她当文学作品来读。他将这些信件称为表演,他和那位讲师不过是在纸页的舞台上,各自扮演着陷入爱情的角色。
妻子坐在地板上,以旁观者的身份介入丈夫过去的一段关系,慢慢发现,读丈夫的书信是一件有趣的事。历史材料显示,丈夫和讲师并不存在认知和价值观的差异,他们甚至颇为契合。那位讲师很有见地,丈夫不时表现出对她的认同与欣赏。他们也曾谈婚论嫁。
讲师某天有了抱怨,说他的信写得心不在焉。
丈夫对讲师的微妙变化,是他给室友的朋友的女朋友拍毕业照之后。也就是照片中的越南姑娘。丈夫在信中用“奇异”两个字来形容她,并表示不解,像那样的女子,怎么会牵住室友的朋友的那只平庸的手。
越南姑娘是室友的朋友的女朋友,这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丈夫说不说都一样,反正是一个不太熟的熟人。妻子并没放在心上,看到肉麻的句子时,便哈哈大笑,评点丈夫那些蹩脚的情话。是胜利赋予了妻子大度的权利。分手是丈夫提出来的。讲师一头雾水,连续写信追问理由,要求来他的城市面谈。他拒绝了。写信是最不拖泥带水的分手方式。
事实上,越南姑娘不是丈夫的校友,她是隔壁外国语学院的。丈夫偶遇越南姑娘后,胸口持续发痛,她像一缕海棠花香掠过,他后悔没在她消融于阳光之前抓住她。过了几天,室友向丈夫介绍了自己的朋友,想请丈夫帮朋友的女朋友拍一组毕业照。那天是黄昏,室友的朋友牵着白衬衣牛仔裙的越南姑娘踏上操场草坪,席地而坐的丈夫几乎从草地弹了起来。
儿子出生的时候,摄影师正在山区拍最后一个抗战老兵,摄像机捕捉到眼泪如何从老兵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滚下来,那是储藏了一个世纪的眼泪。为此他往返六个小时的山路,为了一幅参展“中国面孔”的作品。整个孕期,他老早就将妻子甩手给父母,自己很少陪伴。他的某部分生活仍是单身时期的延续,背起相机说走就走,临时在外留宿都是自由的,无须事先征得妻子同意,她百分百支持他的工作,信任他,给他足够的行动空间。他只需夸她是一个开明得体的妻子,是家和万事兴的关键人物,这些漂亮话会像一枚勋章别住她的上下唇。
某种程度上丈夫是自私的,但自私是艺术家的特色,他没什么难为情的。
丈夫在医院里见到产妇和儿子。四位老人都在。除了岳父对女婿表现出一丝不满之外,总体是皆大欢喜的。一切都很顺利。妻子入院不久就完成生产,脸上红扑扑的,一点都不像刚生过孩子的样子。他还在走廊就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他慰问了妻子,照例称赞了她,然后去育婴室里抱了手舞足蹈的儿子,但只过了两秒就放下来,像是怕损坏了一件宝贝。
一个哇哇哭叫的脆弱生命弄得全家人手忙脚乱,女人们总能临乱不惧,表现出强大的制服生活的能力。女人们是指妻子和母亲,她们配合默契,丈夫根本插不上手,但也乐享其成。
满月的时候,丈夫给儿子拍了许多照片,妻子挑了几张冲洗出来,贴在冰箱门上,与越南女人相距挺远,相安无事。此后妻子用手机随时记录儿子的成长,隔一阵就要精选几张。儿子两岁的时候,冰箱门已是儿子日常生活的展示场,越南女人的照片渐渐显得突兀违和。
妻子手里拿着儿子的新照片,在覆盖儿子的旧照与遮挡越南女人之间犹豫,最后貌似无意识地压住了越南女人的半边脑袋,那道灼目的光也随之暗了些许。这么做完,妻子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快感。她设想着,接下来带儿子去动物园、去海边过周末,到时有更多新的好照片,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彻底覆盖冰箱上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妻子开冰箱时,发现越南姑娘的脑袋又露出来了,儿子的照片反被移到旁边重叠,在越南姑娘周围形成的那一圈空隙,像长江那么辽阔。江中那一座无人可以涉足的岛渚,便显得愈加神秘。
丈夫昨晚和几个作家掼蛋,他本应回工作室睡觉。他通常只在周末回到这个大家庭里,因为他处理照片时需要安静,需要好的工作环境。家中老老小小,人多嘈杂,每次和儿子短暂亲热之后,他就会陷入莫名的焦躁,仿佛一进家门就丢失了自我。他无法和父母一起看抗日神剧。儿子不停地叫嚷。妻子生了孩子后,沉迷于母亲的角色,絮絮叨叨。他像个多余的人。他把过去单身时住的公寓改装成了工作室,在这里延续他的自由。这也是妻子同意的。他不是不爱家人,只是在他冲锋陷阵、稳操胜券的时候,他们不过是他庞大的后备力量,是战争中的辎重、补给,他们只需坚守在后方,确保弹粮充足。
妻子知道他的摄影野心,他想成为优素福·卡什,成为摄影界的伦勃朗,成为专拍时代脸孔的巨匠。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日没夜地和作家们掼蛋,因为他酝酿着一个宏伟计划:拍摄当代作家肖像系列。掼蛋交际是这一计划的突破口。
丈夫是回来取东西的,然后一大早就赶去机场,要去拍几个文学史上的老作家。他在客厅沙发凑合了一晚,没有惊扰熟睡的妻儿。妻子听到他开关冰箱、拉响啤酒罐的声音。她没睡着,也没起来,因为移动了冰箱上的饰物,也许暴露了自己的心理,她有点心虚。
妻子怔怔地盯着冰箱上被重新布局的饰物,儿子被挤到一边,连他的生日照片都被没心没肺地遮盖了。她可以想象丈夫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妻子胸口越来越闷,她想大口呼吸一下,但是有什么东西攥住了她的肺。有一阵她不知道怎么办。是儿子的哭声启发了她。她去卧室抱起儿子,一边和儿子说话,一边慢慢地动手摆弄冰箱上的饰物。她将儿子重叠的照片摊开,一张张给儿子讲照片里的故事,仿佛借此获得更多勇气。儿子似懂非懂,他很乐意和自己的母亲一起摆弄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妻子忽然想起苏珊·桑塔格的话:“拍摄就是占有被拍摄的东西……它把人变成可以象征性地拥有的物件。”“占有”“拥有”,这两个词汇令妻子浮想联翩,渐渐妒意满胸。她煞费苦心,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心理,她决定从审美的角度,以对待史料的严谨,彻底调整照片排序。她作为一个编辑的才能,在这件事上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她在整个冰箱门上贴出了一个比心大造型,越南姑娘的整张照片都被覆盖了,只有白的肌肤与衬衣从照片的罅隙中透出点亮色。假如丈夫把越南姑娘从儿子的照片底下挖出来,移到心形之外的空地,那就意味着她将待在冰箱膝盖以下的位置,会有厨房的污渍溅上去,越南姑娘那张明媚的脸将会脏兮兮的。
等丈夫回来,她甚至可以骄傲地宣告,是儿子拼贴了冰箱上的饰物。
丈夫的作家肖像摄影系列计划在三年内完成。这意味着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新认识的作家掼蛋,交流情感。摄影师和摄影对象之间的相互熟悉与了解,是拍出好作品的重要基础。一个人在松弛或拘谨状态下,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舒适状态下容易呈现更真实的自我。
丈夫在北方待了三天,只拍到两位作家,另一位更重要的人物委婉地拒绝了。丈夫不愿放弃,在老作家楼下守着,等待机会,给他十分钟就行。他阅读过老作家的所有作品,对老作家已经相当熟悉,他知道怎么去拍他。甚至不需要斑驳的背景,不需要他配合,只要他愿意暴露在镜头前。
下午四点多,正是拍摄的最佳光线时段。丈夫端起相机观察取景,东瞄西瞅。
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从小区门口走出来,有点眼熟,丈夫推近焦距,他认出了那是室友的朋友。越南姑娘毕业就和他结婚了,室友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越南姑娘仿佛是装在木盆里的礼物,顺着水流漂到那个男人面前,他伸手轻轻一搭就拥有了她。用室友的话说,就是平淡无奇。丈夫后来再也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室友的朋友住在这里,也意味着越南姑娘此刻就在周围某个地方。丈夫有点兴奋。如果她突然出现在镜头里,他会按下快门。他还从未连续跟进拍某一个人。时隔多年,观看时间如何浓缩在越南姑娘的面部特别是眼睛,而这种变化又会对一幅摄影作品产生怎么样的影响,这对一个严肃的摄影师来说,是一件值得探索的事。丈夫坚守阵地。也许这才是他对老作家锲而不舍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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