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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散文 | 廖静仁代表作《资水河,我的船帮》

2024-07-08 17:38   来源:湖南名人网 [阅读量:623]

廖静仁

 

独饮酒,独猜拳

独杀鸡,独过年

咯号人呐莫驾船

——资水民谣

 

资水澄碧清澈,从广西资源县发源,汤汤流来,行到我家下游约500米远近处,倏忽便遭到两岸黧黑石山的挟挤,于是,就有了让人一听便不免会毛骨悚然的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

 

我的伯父(我父母相继在资水遇难后,便随伯父一起过生活),是一名技艺颇高的驾船里手。行下水飚滩时,他总是泰然若铁塔般立于艄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能穿透二三丈的深水,然而,当船接近崩洪滩时,那神情,便也是稍有几分紧张的。

 

而在这么一条险滩行上水船又是何种艰难!

 

每每伯父他们的船只,若从湖北汉口,抑或江苏南京等地,装了满船食盐布匹之类的货物送往邵阳、新化等地去,过长江,越洞庭,入了临淄口,逆流而上三百余里,到得我家下首的崩洪滩时,伯父又总是会蹬一双益阳板子草鞋,自告奋勇地上岸做起拉纤的头手来。

 

自然拉纤的头手无论如何也是不好当的。

 

雪天,雨天,烈日曝晒的夏天……纤夫们拉着古老而沉重的木船,与一江激浪狂涛相对峙。其时,脚是脚,手也是脚了,十个趾头,深深地抠进窄而且曲的纤道,而两只手,也一样能将路面刨出坑来……那深深浅浅的坑里,浸着纤夫们的汗水,也浸着纤夫们的鲜血呀!但是,纤夫们,却没有唉叹,没有呻吟,有的只是喊不成声而很见厚重的拉滩号子:

 

咳——唷!咳一一唷!

 

……

 

当然,拉崩洪滩这样的险滩,无论如何,也得等伴船才行。多则十条、十一条,少也得七条八条;一条船上有固定纤夫两人,而十条船便有了纤夫二十余名,再集中人手一条一条的拉上滩去;他们把所有的气力,全都聚于一根纤缆;匍匐在窄窄弯弯的纤道上,一任命运加剧着前程的坎坷崎岖,江风江浪,如一把不停地挥动的雕刀,日里夜里,剔刮着他们黑红色的肌肤……而头手,无疑便是这一逆来顺受的匍匐者家族的总指挥,他的手中,要把抱一大卷纤缆,那是拉大江湾时延长距离所需要的;拉到艰难处,还要领腔喊号子;每每把三四条船拉上滩时,头手的口中便满是鲜血了,但是却仍然不停地喊着,那是能够鼓舞人的斗志,能够更好地把一帮人的劲聚到一块来的呀!多少年来,纤夫们的心(当然也包括了船工和舵手),就被这拉滩号子紧紧地牵系着:

 

咳——唷!咳——唷!

 

……

 

号子声从低沉到高吭,传出老远、老远……

 

当时,我的伯母,虽然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耳朵却比我们还灵呢,总是她最先听见崩洪滩响起的拉滩号子。其时,她便很是激动,对我们一群正在玩着游戏的伢儿们说:“去去,准是你伯父他们的船来了,快帮他们拉纤去!”话音未落,便拿着自己亲手用针线儿扎得密而又密的纤搭肩,空手赤脚,率先“啪嗒啪嗒”走上了纤道。到得崩洪滩,如果发现不是我伯父他们的船时,我们这群伢儿,就爬到纤道以上的峭崖平整处,喊起顺口溜来戏谑纤夫:

 

纤狗子,冒卵扒,

四脚四手,地上爬;

……

 

而我伯母却是早已经进入了这陌生的纤夫队伍中的,正用一双愤懑的目光怒视着我们,那意思在说:“你们是人么?船帮如骨肉,这不是对自己亲人的不敬重?!”我们的顺口溜便戛然而止,幼小的心灵,不禁也暗自感到了羞辱。仿佛在一夜间,我们都变得懂事了许多,一双双耳朵,似乎也有了一种能捕捉拉滩号子的特殊本领,一旦知道有船从下游来,我们便不再用伯母催促,一路猛跑着,向崩洪滩赶去,并且,连那些没有体力帮助纤夫们拉纤的妹子,也便主动地在家中为纤夫们烧茶水……

 

但是,真正对“船帮如骨肉”这句流传于资水的俗话理解得透彻,还是在那一个反常的冬天。

 

那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罢。

 

我的伯父,已经离船到岸上与家人团聚度岁末来了。对于一个长年在水路上行走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值得珍惜的平安日子,资水有句民谣:“水上行,不是人;进屋门,是贵人。”我那本来就贤惠的伯母,其时,便显得愈发温诚了。如侍候小孩,伯母把那煨得热烫烫的老白干酌满满一蓝花磁碗,递到伯父的手中'把那切得薄如火纸的腊肉用竹筷挟着送进伯父的嘴里……然而,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呼喊救命的声音。伯父说声不妙,来不及多想便陡地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酒碗一扔,箭一般循声射了出去。

 

原来是一条没有来得及赶回家中团聚的外地货船,被迫停在上游不远的竹山湾躲避洪水,而纤夫和船工都步行回家去了,只留了一个才上船不久的年轻后生在看守船只,不期,竟断了货船的缆索……

 

依照气象规律,冬天是不会暴涨洪水的,但在那一年竟连续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瓢泼大雨,澄碧清澈的资水,也变得浑浊泥黄了,树木、杂柴如同狂狮猛兽,在江峡中乱冲乱撞……伯父自然是最清楚情况有多危急的。

 

远远地,我看见伯父三下两下扒掉衣服,毫不犹豫也毫不畏惧地纵身跳进了滚滚狂涛。我不禁心里一紧,那是怎样寒冷的天气呀!待我和伯母追着那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货船赶到崩洪滩滩头时,伯父已经鲤鱼打挺般跃在船上了。哦,伯父,你那瘦削的骨骼,是铁打的么?你那疮痕斑斑的躯体,是铜铸的么?只是我也看得非常清楚,当您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拼命地紧追的我和伯母时,一行浑浊的老泪,已把苦涩冲刷成纵横的沟壑……许是料定这船在闯崩洪滩时十之八九难得有救了罢,伯父一掌将那位仍在嘶声呼救的年轻汉子推入了水中,旋即,又飚了块船板给他做依托,自己则撑着船篷跳到了舵舱……

 

终于,那位外地汉子爬上了江岸……

 

然而就在此刻,“轰隆——”一声巨响,如沉雷般从远处传来,把我们的心都撞得碎了。

 

木然地,我们立在崩洪滩滩头,不敢向远处张望——伯父啊伯父!我想:您是已经做了种种努力的,为异方的同行保全货船,也为和我们团聚一块欢度岁末——伯母为您煨的老白干还没冷呢,桌上的菜也还在散着热气呢,但是,由于洪水实在太猛,惯性使然,您终于没能躲避开这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两岸阴森森左逼右突于江峡中的礁岸的暗算。

 

天已暗了下来,北风呼呼。黧黑的石山上,有猿在啼啸;崩洪滩的滩啸声,也一阵紧似一阵了……哦哦,那不是在为我伯父的悲壮殉身在奏着一支深沉的哀乐么?

 

我吃惊那噩耗居然传开得如此神速,就在我伯父遇难后没几天,我家门前的江面上,倏忽间便聚集了成百条船口,桅杆竖立似森林,而帆篷,却耷拉着只挂了一半(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哀悼她的元勋和功臣所举行的仪式啊),伯母激动得身子都发起抖来:“你看,你看,船帮里都悼念你伯父来了!”说着,忙拉了我跪倒在堂中的神龛下,声音愈来愈哽咽,喃喃地说着些我听不甚清楚的言语。我想:那一定是伯母在告慰伯父的亡灵吧!偷偷地,我望了眼神龛上伯父的遗像。说也奇怪,我倏忽觉得,伯父就是一位哲人,他那穆肃的表情里,包涵着许多让后人一辈子也领悟不尽的道理……

 

有声音从江面上盖了过来:“佬大,你安息罢……”佬大是我伯父在水上的称呼,我回过头去,立时便惊得呆了:成百条船上,正跪倒着一片黑红脊背的汉子——那是些面对着飓风狂浪敢于将苦难笑饮狂餐的铁铮铮的汉子啊!为了表示对我伯父的亡灵深重地哀悼,在如此严寒的日子,他们竟然全都一丝不挂地赤裸着上身……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等事情发生——那位平素怯懦如女人的船工(就是那位曾留下来看守船只的异乡汉子),居然在极度痛苦的烧灼中,能够升华到完全忘我的境界中(忘记了几百上千年资水的传统道德……),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入,发狂一般,跳上江岸直朝我们母侄冲来,一手将我伯母搂起,如滩啸一般一字一顿地宣布:“我——要——娶——你——!”

 

伯母的脸色“刷”地惨白,陡然从那汉子的怀中挣脱开来,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佬——大——啊——!”便猛地朝伯父的遗像扑去,把伯父紧紧地搂进怀里,许久许久,又出乎意料地转过身来,一双拳头如铁锤,擂打着那汉子的胸脯。然而那汉子竟任其锤打,一动不动,如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山……是我伯母锤打得累了呢,还是终于被那汉子铁打的意志所感化?不知在什么时候,她那激愤的拳头居然变成了温柔的手掌,在那汉子青肿的胸脯上痛爱地抚摸……

 

人们一怔,旋即,一个个便全都低下了头去。我知道:那是船帮对这位敢于以如此一种抉择作为报答的行为的默许,也是对我伯母那种似乎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的首肯。

 

其时,世界一派静穆,只有资水汤汤,一如天与地的啜泣……

 

——啊,资水河,我的船帮!我的船帮哪!

 

 

廖静仁简介:国家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篇什,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近年转事小说创作,并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白驹》等。已有评论称:他正在努力完成从自然资江到文化资江的跨越。

编辑:叶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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